春水江回

　　郑家。

　　大门猛地被推开，“哐”地一声砸到石墙上，郑春云弯着腰出现在了门口。

　　郑春云双手扶住膝盖，那莹润黑珍珠般的眼睛紧紧盯着堂屋里走出来的人，张着嘴剧烈喘息着。

　　“春云。”王菊第一个发现门口的人，赶紧朝郑春云迎了上来。

　　郑春云的头发已经跑得散乱开来，松松垮垮地搭在泛黄粗糙的脸庞上，她的衣服破旧打着补丁，布鞋已经穿得露出半个大脚指头，鞋底上还沾满了湿粘的泥土与草叶子。

　　一看就是直接从田地里跑过来的。

　　郑盈跟在王菊的后面，抬头就看到了大门口的郑春云，眼里立刻闪现出震惊。

　　这是......她的姐姐？

　　跟她也太像了！眉眼鼻梁，嘴唇脸庞，相对于脸形、眉形像郑富山多一点的郑春鹂，她们实在太过相像。

　　而且......

　　郑盈眉头轻皱，脑海里隐隐约约闪过什么。

　　“大姐。”后头的郑春鹂终于大喘着气跟上来，鼓囊囊的胸脯一起一伏。

　　郑春云还紧紧盯着郑盈，眼睛都没动一下。

　　郑春鹂看着大姐的反应，立刻垂眼咬住唇肉，心里像是被针扎了一样。

　　大姐最喜欢的人果然还是二姐，从小就是。

　　“你这孩子跑那么急干嘛，快进屋喝口水。”王菊看着郑春云的样子，心里泛酸得不行，眼睛也发红了，不过她怎么都没敢掉下眼泪。

　　这是女儿自己当初拼命要选的路，这就是命。

　　王菊看大女儿还不敢置信地盯着二女儿，终于露了一丝笑，“这是你妹妹春水，可算回来了，是不是跟小时候大变样，快认不出了？”

　　郑春云强撑着对王菊笑了一下，而后又看着郑盈，眼里藏满了话，满目挣扎、欲言又止。

　　“姐。”郑盈笑着叫了一声。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们长的很相像，郑盈对郑春云没来由的生出一股亲近之意，一点都没因为郑春云的穿着生出轻视。

　　“都站门口干嘛，还要人请进来吗？”李向红耷着眼皮出现在门口。虽然她依旧没给出好脸色，但是至少没像从前那样张口破骂。

　　王菊心里一喜，赶紧拉住郑春云的胳膊：“春云，快进屋，奶奶让你进屋呢。”

　　郑春云已经好几年没能进郑家的门了。

　　郑春云看到李向红的表现，又看看郑盈，这下连勉强的笑都撑不起来了。她真的宁愿奶奶像以前那样对自己破口大骂，甚至连大门口的路都不让经过。

　　她的直觉告诉她，这肯定跟刚回来的二妹春水有关。丈夫前天才刚教了自己一个新词：事出反常必有妖。她当时怎么都没能弄明白这个词的意思，现在居然一下子就懂了。

　　王菊左手拉着郑春云，右手拉着郑盈进了屋，郑春鹂落在后头，低着头。

　　进屋后，王菊先让郑春云进里屋去看看郑富山，而后自己去了屋后的菜园子，掐了两大把蒜苗来炒肉片，又拨了几颗青菜准备熬鸡蛋青菜汤。回来的时候王菊路过鸡圈，都走过了又停住，而后脚步转了回来，狠狠心一把抓住一只小母鸡。

　　大女儿跟二女儿好不容易都回来，王菊高兴，心里想着得多弄两个菜。

　　等李向红进了厨房的时候，王菊已经杀好了小母鸡，烧出滚烫的开水褪着鸡毛了。

　　李向红看到忙活的王菊双眼立刻狠狠地吊起，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她的手狠狠地指着盆里被褪了一半毛的鸡，“你在干啥？”

　　农村都是公鸡卖钱，母鸡下蛋。李向红的眼头一向准，每次抓的小鸡崽里面最多两三只小公鸡。这一次的运气更好，二十只小鸡崽里面就一只小公鸡，公鸡留着打鸣，剩下的母鸡都是要养着下蛋卖钱的。王菊竟然敢把才刚下蛋的小母鸡给宰了？

　　“妈，春云跟春鹂都回来了，家里就这么一块猪肉，炒个肉片、炖个红烧大肉，也最多只够三四个人吃的，总、总不能吃到后面没菜下筷子闹了笑话吧？我就又杀了一只鸡。”

　　王菊硬扯着笑一口气说完准备好的话，而后低着头快速地褪着鸡毛，根本没敢再抬头看李向红。

　　虽然自打她生了春林，李向红几乎就没怎么指着鼻子骂过她，但是年轻时候的那些阴影惧怕也都还在。王菊依旧害怕这个婆婆。

　　门口好半天没声响。

　　王菊憋得气都不敢大声喘，手上动作却不停。

　　“多放点野菇跟粉条，别最后一人下不了两筷子。”刘向红只说了这句便转身离开。

　　“诶，好勒，妈。”王菊立刻咧开了嘴角，抬头在刘向红身后叫着，声音洪亮。

　　里屋的郑富山还侧躺在床上，对着蹙眉坐在床边的郑春林训叨着，时不时哼上两声。

　　门帘被掀开，郑春云心思重重地走了进来。

　　“大姐！”郑春林看到郑春云立刻惊喜地叫出来，站起来让出凳子。

　　床上的郑富山只侧过身翻着眼皮看了一眼，就又转了回去。

　　大女儿本该嫁个吃喝不愁的好人家，家里还能落下不少财礼钱，结果现在女儿浑身破烂寒酸，几年回一次娘家还两手空空。

　　不仅李向红对郑春云没好脸色，郑富山对这个大女儿心里也是有意见的。

　　郑春云简单地叫了一声“爸”，对郑富山的态度不放在心上。她现在一门心思都在外面的郑盈身上，只想赶紧找个无人的地方好好地对着二妹问一通。

　　床上的郑富山不知是想到了什么，突然缓了脸色转过身，“嗯，春云回来啦，咳咳......你二妹也回来了，你刚见到了吧？你们姐妹俩没事多唠唠。”

　　郑春云内心更加狐疑，不过她这些年已经被丈夫教育得懂得情绪不外露了，“嗯，好的，爸。”

　　郑富山点点头，而后眼皮一搭，一幅要睡觉的模样。

　　姐弟俩便从里屋出来了。

　　“大姐。”郑春林笑嘻嘻地叫着郑春云，眼神里有着依赖。

　　郑春云今年二十九岁了，比弟弟郑春林整整大了十一岁，郑春林几乎是郑春云一手带大的，相对于只知道一味宠溺自己的母亲王菊，郑春林对大姐郑春云的感情要更深。

　　郑春云上下打量了一下弟弟，而后轻轻地拍了一下郑春林越来越宽阔的脊背。十几岁的小伙如春笋，几天不见就露尖了。

　　郑春云的目光飘向屋外正跟郑春鹂学着剁猪草的郑盈。那个快二十年没见的妹妹......更是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你知道你二姐为什么回来吗？”郑春云看着屋外的郑盈，目露深思与担忧。

　　“呃......不知道。”郑春林摇摇头，想到自己之前以为郑盈是哪个疯狂追求江回的女生，甚至觉得她跟江回已经睡到了一起......

　　郑春林心里有一股很怪异的感觉，导致他都没怎么敢抬眼看郑盈。

　　“不过二、二姐回来了奶奶很开心。”郑春林手指抵着鼻子轻咳了一声。

　　郑春云转眼看向郑春林。

　　“奶奶要是开心......那应该是像三姐那样的吧。”

　　像郑春鹂那样能给家里挣钱、带来好处的，这样的孙女李向红才会有一丝待见，否则......

　　郑春云瞳孔微缩，她没想到看起来没心没肺的弟弟竟然都懂......郑春云低头看着自己布鞋上露出来的大拇脚指头，忍不住蜷缩了一下。

　　她知道像自己这样寒酸、给家里带不来好处的，李向红应该有的态度。

　　......

　　屋外的郑盈感觉到了郑春鹂的冷淡，她有些摸不着头脑。

　　郑春鹂一下又一下地狠狠剁着猪草，眼角余光里看到的皓白细手刺眼的很。

　　如果当初是自己被抱养了，那么现在过得这么好的是不是就该是自己了？

　　刚刚二姐问了自己关于大姐的一些事，在知道大姐郑春云现在穷困得连个完整的房子都没有的时候，竟然直接开口说要给他们买一套。

　　不是在村里盖一间，是去县里或城里直接买一套！尤其是在问了这里的房价后！

　　那一二十万的房子在二姐嘴里说得就跟泥巴捏出来似的。但是二姐眉头紧皱，表情认真，没有一丝玩笑的意味在里面。

　　郑春鹂的脑海里突然就出现了那个特别好看又有气质的女人。

　　当年李金凤跟董佩玲来郑家的时候，李金凤一开始看中的是郑春鹂。

　　郑春鹂那时候虽然只有四岁，但是眼珠子转得特别灵活，一看就知道这孩子聪明有灵气。而且小女孩看到生人也不害怕，还会对着你甜甜地笑着打招呼，这跟那个浑身脏兮兮、眼神呆滞一声不吭的二丫头郑春水比，李金凤肯定更喜欢郑春鹂。

　　再说那时候的郑春水虽然看起来瘦小，但是都七岁了，这个年岁的孩子早记事了，抱养回去也是养不熟的。

　　结果董佩玲却一眼就看中了郑春水。郑富山与李向红当然也乐的高兴送出这个不讨喜的二丫头。

　　郑春鹂想到那时候自己说了那句话，那个漂亮女人看自己的眼神，郑春鹂心里就一阵难堪与不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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