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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终于抵达天策府正门，此时门口站岗的士兵迎了上来，接过数人的马带去马棚喂食了。秦勇正在吩咐些什么，而叶孟秋也在和叶三清说着话。海棠趁着秦勇不注意，偷偷挪到了叶孟秋身旁，低声道：“叶庄主，我能求您一件事吗？”
“哦？军娘有何吩咐？”
叶孟秋倒挺有兴致的，虽说这个军娘不规矩，但挺有趣，反正不是自家弟子，他也不生气。
“不敢当不敢当，就是，我吧，用令牌发誓了，犯了大错，统领一定会生气的，我不想被他罚让阿嬷监督我抄书，能不能求您帮我说句话，让我做点别的事，什么都成，只要不是抄书就成！”
到底是个孩子，心思也没那么沉，搞了半天竟然是怕抄书。叶孟秋乐了，“那行，我给你说说情，但你要记得，孩子，你这就欠了我一个人情了，日后可要还回来的！”
“我天策府弟子说得出做得到，日后您有什么忙请尽管吩咐，这个人情是我欠您了！”海棠抱拳行礼答应得倒干脆，叶孟秋也没多放心上，反正是个孩子，也不是什么大忙，他随口说说便是。
而且看她骑马那架势，虽说是冲着英儿来的，叶孟秋也准备拔剑了，但海棠却稳得很，显然也是自信满满地过来的，功力也不差。只是那时对英儿的反应有些失望占了上风，而没能察觉到这个小军娘的实力，是他误判了。
很快就有人来带路了，他们舟车劳顿，自然是先行到下榻处休憩再与统领见面详谈。不过秦勇倒是直接去了秦王殿，叶孟秋和叶三清一看便知这小军娘要倒霉了，张跃有些急，似乎想要跟去，却被海棠给拦了。
嘿，这个时候倒挺懂，看来平日没少挨罚。叶三清心道。
稍作休息，便有人来问是否要在府里走走，叶孟秋没什么心思，就让叶英去了。叶英并没有多说什么，跟随着带路的天策弟子便四处走着，却不想烈日下，有一人手持一把红缨枪，跪在了空无一人的屋子前。
“此处是凌烟阁……”带路的弟子看到这一幕仿佛见惯不怪，只是轻描淡写道：“府中弟子若犯了过错便会来此跪拜二十四忠臣以思过，这位弟子想来是犯了错，叶大公子大可不必在意。”
“她……”
带路弟子显然也没想到叶英会对海棠感兴趣，还没等他问话便主动开口：“这是府中弟子，名叫海棠，算起来是我师姐。”
“她……姓什么？”
“……”这可把带路弟子给问倒了。说来也是，别的师姐都有姓有名，独独海棠师姐是一开始就叫她海棠师姐的，“晚辈不知。”
叶英没有说话。
他突然想起来海棠在车上的自言自语。
“阿嬷说，女孩子不需要姓，反正嫁人之后都会跟着夫家叫某氏。可是，我连姓什么都不知道，战死了立碑立什么呢？海棠？葬的是花吗？”
海棠似乎发现了来人是叶英，只不过她并没有动。
军令如山，除非现在马上要杀敌，否则天大的事情压下来她也不会动。
“说来海棠师姐也挺奇怪的，府里的规矩她从来不守，但只要是教头他们下的军令，她就十分服从……”
带路的弟子在说什么叶英已经听不进去了。或者说他其实听了，只不过像是记住了又像是没听进去一般，让人摸不着头脑。带路弟子发现了他的异常，匆忙把话收了尾，又带着叶英四处走了走，晚饭前把人带回客房里，完成任务溜之大吉。
第二日，来敲门的不是别人，正是海棠。
她笑眯眯地站在门口，嘴上说着要带叶英四处逛逛，但叶英一看便知这小丫头是想和他比试一番，瞧她一身戎装，红色的衣银色的铠甲，看起来可精神气了，背后藏都藏不住的红缨枪冒出亮闪闪的枪头。明明昨天还可怜兮兮地跪着，今天怎么看起来一点伤都没有。
他的眼里冒出了光。
那日海棠与他交手，手里拿的是未出鞘的剑，权当□□用了，她的功力一半都不知有没发出。如今看她这阵仗怕是不和他分胜负誓不罢休，叶英随手拿起佩剑，看了看身上的浅黄衣物，向她点了点头，“我稍做准备。”
海棠明白他的意思，兴奋得差点蹦上房顶，但还是老老实实把房门关上，乐滋滋地想着她要去哪里和他比试。
演武场肯定不行，教头在；大营肯定也不行，兄弟们都在；想来也只有青骓牧场了。
海棠领着叶英光明正大地“参观”到了马棚，把她的马牵了出来拉着叶英就要上马。叶英比海棠高了半头，海棠却想让他坐在前面，叶英一跃而上坐在她身后，牵起缰绳驾马前行。海棠怕他走错了道，连忙让他把缰绳给回来，没想到叶英是个倔脾气，竟然不肯。
这人画风不对，他明明很听他爹话的，怎么她不过是让他给个缰绳都不肯！
“行吧你驾马就驾马吧，走左边！去牧场！”
马是好马，跑得十分快，路过的人只看到一身明黄一闪而过便消失不见。转眼二人便到了牧场，叶英下马，顺手向海棠伸出了手。海棠自己跳了下来，“啪”地打了他一掌心，乐呵呵道：“叶大公子，你以后记着了，你可以向所有王公贵女伸手助她下马，唯独天策府的女弟子们，你不要这么做。我们的战友是马，若是无法自己上下马，那就等同背叛了战友。”
“嗯。”
他回的这一句让海棠觉得他不像之前那样冷冰冰，心里又乐了些，“叶大公子，咱们来比划比划吧，点到即止，如何？”
叶英后退三步，抱拳行礼，“请指教。”
海棠上马，抱拳：“不敢当！”
她骑着马儿跑得远远的，叶英眼力虽好，但在这草快有人高的草原里，这些草反而成了最好的天然屏障。他闭目静听，哒哒哒，哒哒哒，是马蹄声。
右边来！
叶英一个翻身躲过了海棠刺来的一枪，而后一个后跳又和她拉开了距离。见她满脸笑容似乎自己上了套，果不其然她再次驾马冲来，叶英又跳起，发功一推将她推下马，马儿自觉地跑开，海棠一甩枪稳稳落在地上。
海棠心道此人果然不是盖的，直直向他突去，他却又翻身一跃完全躲开不但，还绕到了她的背后，他举剑压向她的死穴，却被她一个回身用枪一挡，随后一挑给化解了。此后叶英多是闪躲，让海棠越发沉不住气。他这般躲来躲去可还有点意思？轻功罢了她也会啊！他不是藏剑山庄的大公子吗，不应该学了叶庄主那个什么剑法么！她自打知道秦勇要去藏剑山庄的时候就憋着一股劲要和学了四季剑法的弟子过过招，只是这个叶英怎么也不肯使，是真的像叶庄主说的那样，他根本不会吗？
不可能，他的眼神分明是会的！
她运气提枪上马，高扬的马蹄在叶英头顶毫不客气地砸下来，刚以为叶英好歹被压在马前，想要横枪一挑，却发现叶英已经出现在了她的右侧，一把将她推下了马，而后用了一招不知是什么招数落在她的身边，尽管她下意识地举□□上，但他的剑已然架在她的脖子上，她的枪却被他强行压在地上，无法抬起。
二人过了将近四百招，前头三百几招他不过在闪躲，却在最后二十招之内将她压制而胜。
海棠从来没觉得自己心跳能有这么快。同龄人里面她的枪术算得上数一数二，偶尔还能和师姐师兄们比划比划，这个叶英不过是大了她一岁，怎的会这么厉害？
叶英收了剑，刚要伸手，却似乎想起了什么，又把手收了回去。海棠自己爬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向他抱拳行礼，“佩服。”
看来是做对了，她脸上并无难色。叶英心想着，也行了个礼，“过奖。”
“是有人跟叶大公子说了龙吟枪法的招式吗？”海棠有些不忿，“大公子这前面三百多招都没在打的，都在跑！”
“军娘，未曾有人同我说过。”叶英如实回答。
海棠把枪插在地上，双手环胸认真地思考着：“那是怎么回事，大公子临时悟出来的？”
叶英嗯了一声。海棠有些泄气，“啊！？竟然真的？不愧是藏剑山庄的大公子啊……这，叶庄主的儿子这么厉害的啊！是我轻敌了！犯大忌了！”
“军娘……”叶英想说不必介怀，却被海棠笑眯眯地打断了话，“大公子叫我海棠就行啦！天色也不早，明日你可愿意再陪我来比试比试？”
叶英颔首，小军娘开心得仿佛要飞起来。
可直到海棠送叶英回到房里，他也没能注意到海棠走路的模样和平日并不一样。
直到第二日，二人正在青骓牧场交手，正当叶英扭转局面占上风时却突然发现她的行动比之前缓慢许多，额上似乎也在汗如雨下，他这才注意到她的膝已经淤了。
他停下手翻身躲避，海棠不满，“怎的不继续了？”
“你……”
就在叶英迟疑的一瞬，长枪横在他的面前，他下意识用剑一挡，却发现她的力道十分之大，仿佛生气了把怒气全部注入枪中一般：“放水是对势均力敌的敌人最大的失礼！”
他可没觉得如今这场面还能称为势均力敌。
叶英一个回身将她的枪身斩断，海棠力道一个分散下意识向后一跳，却因双腿无法站稳而直趴趴地向下跌去。叶英的剑顿时离手，只听见“砰”的一声砸向了什么，而他本人已经将摔倒的海棠接稳，以免她摔个狗啃泥。
海棠趴在他的胸前，听着他的心跳声。
砰砰、砰砰……
断掉的枪身还在她的手上，他离手的剑将本该落在海棠身上的斩断的枪头弹开。
二人都有些愣，没法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还是膝盖传来隐隐的疼提醒了海棠，她这才想要翻身起来看看自己的膝，却发现自己被紧紧地抱着，仿佛怕她摔在地上受伤一般珍重。
“叶、叶大公子……”
叶英这才缓过神来，将她放开。海棠小心地举枪绕开，却发现枪已经断了两截，她拿着的那段已经不足以刮伤叶英，顿时膝盖的疼也忘了，抱着断枪瘪嘴，“完了，教头肯定又罚我！”
“你的腿如何了？”叶英直觉这伤不轻，是他大意了，前天明明跪了不知多久的，昨天还因了想看游龙枪法而和她打了一个下午，膝盖铁定是没有恢复。
海棠将断枪放下，轻轻捞起裤脚，看见自己红肿的膝盖顿时哭笑不得。不说还好一说可真疼啊……这可咋办，把枪弄断了膝盖也肿了，再罚跪她就要废了！
“总之……”海棠苦笑，“先回府吧，挨罚也只能认了，谁让我自己皮。”
“那你为何要皮。”叶英大概问出了全天策府所有被海棠遭罪过的人的心声，海棠乐了，想要自己爬起来，却险些又摔了个跟头。叶英无法坐视不理，伸手搭了一把，海棠没有拒绝，也没有不开心的模样。
她挪着步子慢慢朝前走去，不远处是一条小河。叶英想着大约她是想借河水冰凉膝盖，便没有出声。海棠也不管河边沾水没有，借着叶英的力坐在溪边，双腿放在了水里，冰冰凉凉的河水冲过她的膝盖，十分舒服。
“这小河叫饮马川。”海棠伸手拨了拨水，“我小时候学游泳就是在这学的。我明明学得很快，一个下午就已经十分会水了，回了府里却发了高热，阿嬷说烫得可以煮鸡蛋。他们所有人都以为我死定了，但是有个刘大夫来了，他把我救了回来。”
“后来刘大夫就跟阿嬷说，以后不准我下水，若是淋了雨必须马上回来用生姜煮热水泡着。我当时不明白为何不能让我下水，后来淋了几次雨，每次都高热许久，我才知道，原来是不许我碰凉水，一碰就发热。”海棠耸耸肩，“所以现在我最多也只能碰到这种程度了，再下去些就又要发热。”
“我就想啊，我这命怎么这么容易没呢。”
她顿了许久。
“是啊，我这命咋这么容易没呢。可明明是这么金贵的命，又为什么那么贱地丢在海棠树下，让我自生自灭呢。”
海棠抬起头，看着叶英，没想到叶英也在低头看她。她下意识笑了笑，“不知父母谁，只言是船家。年幼弟妹饿，抛我海棠下。海纳百川，顺流而下的话，也许能见到我那父母一面吧。”
“不怪他们？”
“怪他们做甚。”海棠摇头，“这世道，生了却养不起，所以丢弃婴孩，尤其是女婴，不是很正常吗。”她抬起头，又一次看向叶英，脸上已经带了些许戏谑，叶英问的那个问题，她终究没有回答。
膝盖已经红肿得要紧，海棠没法走路自然也没法一个人上马。她虽然心有不甘却还是在叶英的帮助下爬上马背。叶英没有上来了，他牵着马慢慢地走着，海棠看着他的背影，头发长长的，被束在脑后，个子虽然比她高，但背影看起来还是挺瘦弱的。
看不出来是个练剑的人，可他的剑术，要力气有力气，要奇招有奇招，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几乎是锋芒毕露锐气无人可挡——最可气的是，前面过了几百招他跟玩儿似的并不正面回应，只在最后二十招不到招招死穴让人无法招架。
海棠觉得自己打到最后已然有些气急败坏。
“叶大公子，你前面是在逗我玩儿吗？”海棠口直心快，叶英轻轻地摇了摇头，“没有。”
“那你前面怎么不迎战？”
“我在迎战。”
“你不是在跑嘛！”
他没有再说话，仿佛坚定了他的确是在迎战。海棠叹气，行吧，是不是真的迎战就只有他自己知道，她也不好说什么，既然叶英都说是了，那就是吧。
这一次，不是海棠送叶英回房，而是叶英搀着海棠回房，一路上可把师姐师妹们吓得够呛——女子营里这么赫然出现了一个英俊的男人，还搀着一瘸一拐的海棠走着，莫不是……
这一宿，海棠疼得没能睡好。
然而天一亮，她刚想爬起来找叶英的时候，却听去打听消息的师姐说，叶家父子和管家三人已经向统领辞行了。
他连一个招呼都没和她打，就走了。
不知怎的，海棠心中竟有些许失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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