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芒：看见妖

　　骞夏觉得，自己一定是生病了，一定是因为淋雨了，湿透了，才会发烧，说胡话、看胡像的。

　　在骞夏此刻的目光中，“莫九”一如他平时的着装风格，一身宽松的粗布衣裳，洗得发白的裤子，已经光秃秃的、还沾着新鲜泥渍的双脚。就连面貌，都是骞夏所认识的那个黝黑的、浓眉大眼的样子。只是，随着树林里回响着的愈加尖利的猫咪叫唤声，“莫九”那张本应令骞夏熟悉的脸上，渐渐开始密密麻麻地长出粗短的灰色绒毛。那绒毛生得极快，就像是有了生命力一般，争先恐后地从他浑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里往外钻。甚至有一些，还从他那只血肉模糊的左眼框里细细密密地扎了出来。

　　那副画面对骞夏的冲击太大，让她忍不住弯下身子，干呕出声。

　　直到骞夏的胃里只剩下满腹的胃酸可以吐的时候，身后那个不知名的男子才伸出袖子，替她抹去了唇边的污秽，强迫地抬起她的下巴，让她看向眼前的方向。

　　“来，快看，这还是不是你的‘莫九’呀？”他的语气里带着几丝看热闹般的玩世不恭，手上的劲儿却使得贼大，让骞夏想要别过头都无法得逞。

　　她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

　　她分明地看见，眼前那个跪在猫爪前瑟瑟发抖的“莫九”，早已变了样子。他长出了一身杂乱的灰色短毛，耳朵变得又尖又长。约莫是皮肉被强行拉扯了的关系，“莫九”那双奇异的耳朵上的皮肤，变得极薄、极透，隐隐透露出里头青紫泛红的血管。就连他的五官都变了，虽然，“莫九”整张脸已经被丛毛所吞噬，但仍能让人分辨出他如今尖嘴猴腮的变化，让他的模样更显怪异、可怖。

　　那个模样，又怎么可能是“人”呢？

　　“我……我明白了……”

　　她看到那个披着“莫九”皮囊的妖怪五官扭曲，似是十分痛苦，躺在地上抽动不止。她也不忍继续看下去了，可那只一直握着她脑袋的手却迟迟不肯放松，像是执意要她接受这一切一般，不许她将视线偏离分毫。

　　他凑近她的耳朵，温热的气息喷在她嫩白的耳垂上，染上了半分粉色。

　　“小丫头，你可得好好瞧着。”他说。

　　只见他话音刚落，那只与他颇为亲密的猫突然弓起后背，向前伸着前爪，露出尖锐的牙齿，摆出作战的姿势，发出刺破苍穹般尖利的一声嗷叫，惊起了枝丫上只只归林的飞鸟。

　　“喵——”

　　别看那橘猫身材肥胖，可若真是发起攻击来，身姿却如闪电一般敏捷。电光火石之间，橘猫向前狠狠一扑，刹那间，“莫九”只来得及挪动自己下跪着的膝盖半毫，就被那猫的爪子摁住了脑袋，用力地摁入了潮湿、糜烂的、混着未干雨水的泥土里。

　　骞夏心里一惊，还在想这不过是一只家猫大小的慵懒橘猫罢了，哪里来那么大的力气，居然能把“莫九”一个五大三粗的小伙子摁进土中，却在一眨眼间，她猛地发现，那个同自己耍了一个暑假的玩伴长得一模一样的妖怪，正神色痛苦、肢体更如面团般扭曲地蜷缩为一团。不过短短几秒钟，早已不复人形——

　　“莫九”，变成了一只，巴掌大的、“吱吱”乱叫的灰毛小耗子。

　　这是怎么回事？！

　　她被这突然的场面惊得说不出话来，只能“唔唔”乱叫着，蹬着双腿，不断像身后的那个男子求助。

　　那男子终于愿意松开他的手掌了。他瞧着自己“金贵着”的老猫口中叼着那只瘦小无力的耗子，如邀功一般丢到了他的脚跟边，他则心满意足地伸出手，揉了揉橘猫毛茸茸的胖脑袋，以示奖励，“真乖，给我带来了什么好东西啊？”

　　一只半死不活、奄奄一息的小耗子。

　　“这是……这是什么……”说话的时候，骞夏的上下两排牙齿不停地打着架，发出“咯咯咯”的声音，直打得她下颚生疼。

　　可是，若是跟眼前这般光景——前一秒还是活生生的人，下一秒竟变成了一只肮脏的小耗子——带给她的痛苦比，下颚的疼，又算得上什么呢？

　　那个不知名的男子矜贵地伸出两根指头，提溜着那只外表肮脏的耗子的后颈皮肉，轻而易举地将它提到了自己面前。他冲着这只缺了只眼睛的耗子展牙一笑，倒是颇有耐心地问道，“让我饶你一命也可以。我拿了你的灵珠，给这可怜的小姑娘做了个眼睛。你没有什么意见吧？”

　　话音刚落，骞夏便惊奇地发现，那只不过巴掌大的小耗子像是听懂了人话一般，猛地摇起头来，那幅度之大，好似拨浪鼓一般。

　　得到了满意的回答，男子一手摩挲着下巴，露出了左上角一颗尖利的虎牙。他点了点头，“那你的修为可就要从头来过了哦？真不后悔？”

　　那耗子摇头的幅度简直要将自己给甩出去了。

　　男子笑得眼睛眯成两条长缝，如一只得了便宜还卖乖的老狐狸，“好，这是第一个条件。你再答应我一件事，我就放你一马。”

　　小耗子“吱吱”乱叫几声，可男子却像是听懂了一般，点点头，顺势说道，“那好，第二个条件是，你得告诉我，这个叫’莫九’的人类孩子，你给弄哪儿去了？”

　　那耗子却犹豫了。

　　它沉默了整整半分钟，才发出几不可闻的几句“吱吱”叫。那男子将眼睛危险地一眯，似是在思考着耗子几声“吱吱”乱叫里的可信度为几何。半晌儿过后，他还是点了点头，像是相信了它的话，还贴心地伸出手，替它拭去一些从左眼眶里渗出的腥臭血水——是的，直到这一刻，骞夏才发现，和之前的“莫九”一样，这只小耗子的左眼球是没有的，只余有一个血肉模糊的窟窿，像是被人生生剜去了那般。那男子做完这状似关怀的动作后，便再一次提溜着耗子那块后颈皮毛，将它放到地上，轻拍了下它的背，“好了，既然你那么老实，我今天心情不错，就放你一马吧。”顿了顿，他还补充了一句，“可得跑远点儿，别再让我的猫抓到你了。”

　　像是听懂了男子的话，一直闲闲地窝在一旁摇着尾巴的橘猫配合地发出了“喵呜——”一声长叫，直吓得那老鼠四条小蹄子飞也似地折腾起来，一溜烟地，就只见那条又长又细的尾巴绕了个圈儿，它就钻进了树林里，看不见了。

　　骞夏却坐在原地，久久不能回神。

　　见她呆呆坐着的样子，男子觉得好笑，伸手在她面前招了招，试图唤回她的注意，“嘿，小丫头，在想什么呢？快别发呆了，我们还有事儿要去做呢。”

　　骞夏抬起头，看着他如墨一般漆黑的眸子，迷茫无措，“……什么事儿呢？”

　　男子笑了。他伸手，揉乱了她蓬松的头发，举止亲昵，“你那个叫‘莫九’的朋友，你不想去找他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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