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芒：看见妖

　　骞夏将自己如此惧怕胥的原因归结为，胥这个老妖怪的年纪实在是比自己大上太多，对一个上了年纪的长辈，她需要尊重。

　　并不清楚自己已经被编排为一个“受人尊敬的长辈”的胥，看着眼前这个小姑娘对自己心虚地笑个不停，不由也觉得心里发毛，赶紧推了一把她的脸，嫌弃道，“快别笑了，怪难看的。”

　　这话一出，骞夏果然就不笑了。

　　“扑哧。”在旁静静地观看着这一切的女子忍不住笑出了声，她见胥将目光投射过来，便恭恭敬敬地屈下膝盖，行了个礼，“尊上，不晓得您大驾光临，多有怠慢，请您恕罪。”

　　胥活了几千年，对这些虚头巴脑的奉承话早就厌弃了。他冲女子挥了挥手，让她站直了身子，又见她面熟，不禁摸着下巴回忆道，“诶，我记得你是那个王八的娘子吧？”

　　女子的脸色微微一变，纠正道，“是王六，尊上。”

　　“哦哦，王六，对！”胥一拍脑袋，似笑非笑地做恍然大悟状，“你可得原谅我，我年纪大了，记性不太好。”

　　女子轻轻一笑，嘴巴上是没再说什么，可眼底明显是多了几分不悦的神色。

　　倒是胥，明知自己已经得罪了女子的情况下，仍是主动问起了王六的近况，“诶，那王六他人呢？难道他就不担心自己的美娇娘和自己新出生的孩子吗？在这荒郊野外的，出事儿了可怎么办？”

　　说到孩子，骞夏不由多瞟了一眼那个襁褓——她实在是好奇，这人和妖生的孩子，到底是什么模样？是多长了个脑袋，还是多长了节指头呢？女子似乎是感到了骞夏过于热烈的目光，她微侧过身，将怀中的婴孩又搂紧了一些，避开了一些——她似乎十分在意他人的目光。

　　“劳尊上费心了。”她垂眉顺眼地答道，“我相公他也一同跟来了，只是他被一些小事儿给耽误了。”她顿了顿，又说，“不过，我相信他很快就会赶上来了。”

　　话音刚落，远远地，骞夏就听到了一声汉子嘹亮的吆喝声——

　　“娘子——”

　　顺着声音的方向看去，不出意料地，骞夏看到了一个五大三粗的身影沿着山路，如一团滚滚黑烟，向他们的方向直奔而来——

　　“娘子——放心吧，每一个窗子我都封死……尊上？！”兴奋得一边跑，一边直嚷嚷的旋龟王六猛然看到了站在自己娘子身侧，笑得一脸狐狸样儿的胥，吓得在半途就软了膝盖，“扑通”一声跪在他们的面前，“尊……尊上，小的不知您远道而来，多有怠慢……”

　　“好了。”胥像是赶苍蝇一般挥了挥手，“快起来吧，这话你娘子已经代你说过一遍了。”

　　从胥的口中听到了自己的娘子，王六那张黑脸透着红，分明是凶神恶煞的五官，倒在用含情脉脉的眼神偷偷瞥向自己娘子的时候，莫名有一份叫人心里发毛的羞怯。

　　骞夏默默地捏住了胥的衣袖。

　　“怎么了？”他问。

　　“我起鸡皮疙瘩了。”她说。

　　“我也是。”

　　“妖也会起鸡皮疙瘩吗？”

　　“嗯。”

　　一人一妖，开始默契地抖着自己身上的鸡皮疙瘩……

　　————

　　王六坦言，他们的孩子刚满月，还没办酒，依照他娘子娘家的说法，办酒的时候，双方父母都需在场。他们这次来简家村，就是特意为了和他娘子的父母商量着，一同出席他们几天后的宴请。

　　骞夏有些意外，“这位姐姐是简家村的人吗？”

　　女子微笑着点了点头。

　　她心里忽然涌起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古怪预感。她犹豫着问道，“那……姐姐，你叫什么名字呢？”

　　似乎早料到骞夏会提出这个问题，女子垂下眼眸，清晨透亮的光线照着她纤长浓密的睫毛，投下一片阴翳。

　　她说：“我叫简家敏。”

　　——原来，她就是简家敏。

　　——原来，她就是简阿姨的女儿、简家磊的妹妹简家敏。

　　——原来，她就是那个不幸落入水中，被村人认定为是“嫁给了河神”的简家敏。

　　骞夏“咝——”地倒吸了口凉气，瞪大了双眼，用不可思议的眼神上下打量着以前“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简家敏，猛地捂住了自己大张的嘴巴，哆哆嗦嗦地感叹道，“简家敏……姐姐，你你你……你爸爸妈妈知道你还活着吗？”

　　简家敏似是愣了一下，她伸出右手，轻轻地将头发拢到了自己的耳后，一时间，骞夏没能看清她眼睛里一闪而过的神情，“他们还不知道。”她说，“我这次来，就是来正式通知他们的。”

　　“那他们一定会很高兴的！”一想起先前她只是差点碰到河神像就惹得向来温柔慈祥的简淑萍大发雷霆的样子，又想起简淑萍提到自己的小女儿后那副泫然欲泣的样子，骞夏可算是激动坏了呢，“姐姐，之前简阿姨同我谈起过你，她要是知道你还活着，可得高兴坏了呢！”

　　“‘还活着’？”不清楚前因后果的胥似是听得一知半解，他偏过头，问身侧蹦蹦跳跳的女孩儿，“骞夏，你在说什么呢，我怎么听不明白。”

　　“哎呀！”骞夏几乎是恨铁不成钢地跺了跺脚，斜着眼睛狠狠瞪了一眼胥，“你不知道！简姐姐之前意外落水了，村里人顺着水流，寻了她好久都寻不到她，以为她没救了呢。为了安慰她的妈妈，大家都说，简姐姐那么漂亮，一定是被河神老爷看上了，被河神老爷收了当新娘子去了。为此，简阿姨还在家里供奉了一尊河神像呢，每天虔诚地祭拜，求河神老爷好好待她的女儿。你是没过简阿姨那个样子，真是可怜呐……”

　　胥从骞夏的眼神中准确地读取到了一种名为“被母爱感动得热泪盈眶”的情感，刚想说些什么制止她这恶心的表情，忽然，有一个声音快他一步，轻飘飘地打断了骞夏的兀自感动——

　　“是吗？”简家敏抿着唇，双眼弯了弯，“我妈妈是这么说我的吗？”

　　“啊！”她一愣，刚想继续大声地回答，身侧的胥却突然大力地掐了把她的腰，疼得她说话都不利索，“是……是的吧……”

　　这个时候，即使是再粗线条的骞夏，都出于动物的求生本能，感到了一丝令她后背发凉的异样。
　　她总觉得，事情不是她想象的那样……

　　可事情，又该是什么样子的呢？

　　还没等她将心中的疑问说出口，她就看见眼前端庄秀美的简家敏柔情蜜意地拨开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襁褓，手指轻轻地逗弄着怀里的婴孩，如花一般娇嫩的唇瓣微微开启，她的声音软糯极了。

　　“我已经要等不及，快一些见到他们了呢。”

　　————

　　胥问骞夏：“你能坚持多久不说话？”

　　骞夏疑惑着，“……啊？我没试过啊。”

　　胥展露笑颜，“那从现在开始，你都不能说话了哦。”

　　“好的吧。”骞夏点点头，“诶对了，今天怎么没看到大咪啊？”

　　胥：“……你再多说一句话信不信我弄死你。”

　　胥从身上掏出了一个小罐子，用手指从罐中抠了一小块绿色的膏体，抹在了骞夏的额顶。骞夏只觉得那东西凉凉的，但被威胁说不能说话，她只好用眼神询问着胥。胥将一根手指竖在自己的唇前，做了个噤声的动作，他指了指骞夏的身后，示意她转过身去。

　　骞夏回头看去，就看见前一秒还和他们谈笑风生的王六和简家敏仿佛忘了他们的存在，相互挽着手，叩响了简淑萍家的门。约莫半分钟后，老式的木门后头传来了一串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咯吱——”一声拉门声，从散发着腐败发霉气味的木门后面探出了一张年轻英气的脸——

　　来开门的是简家磊。

　　他今天似乎不用出早班，难得想睡一个自然醒的，却突然被一个莫名其妙的敲门声给吵醒了，起床气使得他开门便一阵没好脾气地抱怨：“谁啊？！他妈不知道人家还在睡……敏敏？！”

　　只是，当他看清了门外来人后，他的身子，陡然间僵硬了。

　　他的瞳孔颤抖着，他用不可思议的目光上下打量着站在门外的简家敏，半晌儿，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敏……敏敏？你还活着？！”

　　这句台词，似乎并没有超出骞夏的预料。他这幅惊魂失魄的样子，生动形象地阐释了什么叫“大白天见鬼了”，同之前骞夏所接触的那个大方开朗的简家磊，几乎是判若两人。

　　简家敏点了点头，却没说话。

　　简家磊不自觉地将目光转向了她身侧那个一直搀扶着自己妹妹的、面相凶狠可怖的男人，略感不安地吞了口口水，又看了看简家敏怀里那个红色的襁褓，哆哆嗦嗦地将自己心中盘旋的那个疑问和盘托出，“敏敏，这是你的……”

　　“他是我的丈夫。”不料，简家敏却主动接过了话茬，她侧过头，仰头看了一眼高大粗壮的王六那张如黑面阎王一样的脸孔，连她自己都忍不住笑了。

　　她说：“他……我的丈夫，就是你们说的，河神老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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