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芒：看见妖

　　张建伟像是被蛊惑了一般，被阿珍拖着手，带到了浴室里。他的手上还拿着先前没来得及放下的换洗衣物，他怔怔地看着她，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阿珍带着神秘得近乎诡异的微笑，缓缓地蹲到了在廉价旅店里、肮脏得已经不知多久没有进行清洗了的马桶边上。

　　张建伟的洁癖心理让他不安地皱起了眉头，本能地想要远离那个散发着恶臭气味的马桶。可阿珍那只腻白得像是从未做过任何粗活累活的手却牢牢地抠着他，不让他离开——她是那样用力，圆润的指甲都微微陷入了他的皮肉。

　　“等会儿可能会有点痛，我要是受不住，可以掐你吗？”她摇了摇他的手臂，像是撒娇一般，笑着询问道。

　　“‘痛’？”张建伟实在是跟不上阿珍的思路，他姑且先回答着，“可……可以吧。”

　　自此之后，她再没说过话。

　　她一手拉着张建伟，一手扒拉住留着未洗刷干净的、深褐色污渍的马桶圈，忽然，毫无预兆地，一头埋入其间，猛地干呕起来！

　　“呕……呕……”

　　窄小/逼仄的洗手间内，瞬间充斥着阿珍撕心裂肺的呕吐声。

　　张建伟震惊地看着这几乎在一瞬间发生的一切——此刻的阿珍正将自己的脑袋深深地埋入马桶里，随着她呕吐的动作，她的双肩不停地颤抖着，不时有“哗啦”的声音从马桶间传出，这让张建伟猜测到，她恐怕是吐出了什么东西。

　　他不忍再继续看这样的场面。他别过头去，但身体却无法离开——因为，他的手，已经被阿珍牢牢地攥在手中，女人尖利的指甲狠狠地戳进了他的手臂上，让他疼得嘴唇发白，不住地发抖。

　　也许，不过是两三分钟的时间，可在张建伟的认知里，仿佛已经过去了一个小时。

　　“咕咚”。

　　张建伟想，他是不是听错了？他刚刚，是不是在这个马桶里，听到了一声小小的、重物坠入水中的声音？

　　阿珍终于止住了呕吐，她狼狈地将头从马桶里抬了起来。张建伟分明地看到，她的唇角、发丝上还留着粘稠的、污秽的呕吐物，可她的脸上，却绽放着一个格外心满意足的笑容。

　　“张建伟，你真好。”她说，“不好意思，刚刚，弄疼你了吧。”

　　张建伟见着她如此诡异的表情，一时说不出话来，只好轻咳一声，掩饰着自己的不安，“……咳，还好。”

　　但阿珍显然并不是真心在乎他此刻的感受，她有更重要的事儿要与他分享。一种张建伟从来没有见过的红光骤然从她那张苍白、娇美的脸上透了出来。她诡异地“嘿嘿”一笑，松开了张建伟的手臂，他甚至都来不及阻拦她，她已经将手伸进了满是呕吐物和胆汁的马桶里——

　　“喂！”他慌忙地想去拉她的手，“你在干什么！”

　　可阿珍此刻不似一个瘦弱的女子，她的疯狂让她的力气变得格外大，她猛地一把甩开了试图拉住她的张建伟，将自己的半截手臂埋没在散发着腥臭味的呕吐物里，不停地“哗啦哗啦”搅动着，像是在翻找着什么东西。

　　冷不防地，张建伟被阿珍甩翻在冰冷的瓷砖上。他龇牙咧嘴地抚着自己的腰，直觉得自己的屁股跌得生疼。

　　“咝——”

　　他倒吸一口凉气。

　　这回，他算是真的生气了。既然阿珍并不领情，那他倒是要看看，这个自称“身体有病”的女人，到底要从自己的呕吐物里倒腾出个什么来！

　　他决心冷眼看着。

　　“找到了！”

　　不一会儿，阿珍大呼一声，细白的手臂仍沾着污秽的呕吐物，“哗啦”一声，从马桶中抽了出来——

　　她攥得紧紧的拳头被她高高举起，像是握着什么东西。

　　张建伟皱着眉头，不由得发问：“找到什么了？”

　　阿珍从马桶边“噌”地站了起来，赤/裸着双脚“啪嗒”、“啪嗒”地踩在地上。张建伟只有呆呆看着的份儿，看着她“扑通”一声跪在自己面前，连他这样刚刚还在生她的气的人，都忍不住为她那对狠狠磕到地上的膝盖隐隐捏了把汗。

　　可阿珍本人却像是丝毫感觉不到身体上的疼痛，她兴奋得双眼冒光，献宝似的只想着要将那只手伸到他的眼前——

　　“你快看！”她尖叫着，尚且粘着肮脏呕吐物的手掌轻轻打开——

　　张建伟微微一怔，早已忘了先前不再搭理她的决定，他探过头，眯起眼睛，看着她掌心里的那个在污秽物里，依旧散发着柔和光芒的东西——

　　那是一颗形状怪异的、却隐隐透着粉色的——

　　“……珍珠？”张建伟不可思议地喃喃自语道。

　　他不由地伸出手，忘却了身处的肮脏环境，径直从阿珍的手上取过了那枚分量不轻的珍珠——和大多数的珍珠不一样，这颗未经打磨的珍珠的形状不是圆形，反倒像个上小下大的梨形。张建伟知道，这种珍珠，行内称之为“异形珠”。因为“异型珠”的存量稀少，所以，反倒是常常被拍出高价。张建伟虽说不上是个行家，可他在多年工厂的耳濡目染下，也多多少少知道一些有关珍珠的常识，他粗略估算着，他手上这颗鸽子蛋大小的粉色珍珠，少说也有二十克拉！

　　若是换算成市值，那……

　　他不敢再想下去了。

　　他沉默着将珍珠牢牢地攥在掌心中，并一把握住阿珍的两个肩头。阿珍不带一丝杂念的目光瞧着他，瞧着他控制不住自己身体的剧烈颤抖，哆哆嗦嗦地问她：“阿珍，你……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知道啊。”阿珍点点头，一脸的理所应当，“珍珠啊。”

　　“’珍珠’？！”张建伟越发觉得不可思议了，他甚至觉得，自己一直以来的世界观在这短短几分钟里，彻底崩塌了，“阿珍，你知道‘珍珠’是怎么回事儿吗？！珍珠这种东西，只有在珍珠贝类和珠母贝类的软体动物体内，由于内分泌作用，才会被孕育！可你……可你……”

　　可你，是个人啊。

　　——这句话，此刻的张建伟，已经没有底气将它说出口。

　　“我知道啊。”不似张建伟的慌乱，阿珍表现得颇为镇定，“所以我说了，我有病嘛。”

　　“你的病是……你能吐出珍珠？”

　　“是啊。”阿珍点点头，一副理所应当的样子，“我已经摸出规律来了，大概三个月一次，我会觉得自己的肚子里有什么东西在滑动，然后我就会觉得喉咙痒，像是有什么东西急切地要从喉咙里面窜出来一样。”

　　“那个东西是珍珠？”

　　“对啊，是珍珠。”阿珍说。

　　“你的父母为此抛弃了你？”

　　“嗯，我猜是的吧。”阿珍继续着先前的说辞，“或许，在新生儿体检的时候，他们就发现了我和别的小孩儿的身体不一样，知道了我……我是个怪物。”说着，她竟怯生生地抬起眼皮，看了眼前神色不安的男人一眼，“张建伟，你……你不会也觉得我是个怪物吧……”

　　张建伟说不出话来了。

　　他的双眼一眨不眨地紧紧盯着她，半晌儿，才颓然地垂下头，吐出了一口浊气——

　　“阿珍，除了我之外，还有其他的人知道这件事儿吗？你的‘妈咪’知道吗？”

　　“不知道。”她摇摇头，她担心地低下脑袋，想去瞧他此刻脸上的表情，“他们全都不知道，我不敢告诉他们。”

　　“可你为什么要告诉我呢？”

　　“你不一样啊！”她提高了音量，“你说过，我是你见过最好最美丽的女孩儿，我值得所有的呵护和宠爱。而且你还愿意带着我一起离开，我知道，我们这叫‘私奔’吧？张建伟，你那么信任我，我不舍得隐瞒你。”

　　这个傻姑娘，男人在床上说的话，怎么能当真呢？

　　他咧开嘴，无声地苦笑半晌儿，才缓缓说道，“阿珍，你累了吧？要不要先休息一会儿，有什么事，我们明天再讨论，好吗？”

　　这话不假。以阿珍刚才吐得天昏地暗的态势，这会儿，她确实是该累了。张建伟温柔地调了水温，仔仔细细地帮她洗澡。他帮她洗干净了头发和脸颊，洗去了那些腥臭的呕吐物，将她恢复成了最初的、香喷喷的姑娘。洗完澡，他又将擦干了身的阿珍体贴地抱起，轻轻地放在了床上。

　　他的动作轻柔极了，却未有一丝逾矩。

　　晚上，他关了壁灯，与换上了干净衣物的阿珍一起，躺在并不宽敞的大床上。

　　他们盖着一条被子。被子下，阿珍似乎依旧是怕他知道了自己的秘密后，半夜将自己丢下了，便像一只八爪鱼一般，将四肢牢牢地缠在了他的身上，这样，但凡有丝毫风吹草动，她都能第一时间醒来。张建伟笑她如此没有安全感的动作，他一手搂着她，轻轻地拍在她的背上，一手揉着她柔软如海藻的黑发，轻声哼着幼年时候听过的摇篮小曲儿——

　　“睡吧，睡吧，我亲爱的宝贝……”

　　正是这似有若无地哼唱声，伴随着阿珍疲惫的神经，慢慢地进入了梦乡……

　　————

　　第二天清晨，阿珍醒来的时候，张建伟已经不见了。

　　她一个人躺在床上，身边冰凉的床铺上那不规则的皱褶让她明白，有关张建伟的一切，并不是她胡思乱想构思出来的梦境，而是真实发生了的。

　　可是……张建伟现在，又去哪里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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