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芒：看见妖

　　“然后呢？”

　　故事听到一半，忽然就没了下文，骞夏急得跳了起来，抓住了胥的长袖，焦急地问道，“胥，你说完呀，璟辞去哪里了呀？”

　　哼，故意吊人胃口，再讨厌不过了！

　　讲了半天故事，早已觉得口干舌燥的胥垂首，看了眼身侧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上蹿下跳的骞夏，忽地一笑，冲气呼呼的小女孩儿神秘地眨了眨眼睛，“骞夏，新郎官和新娘子要进去拜堂了，这么热闹的场面，你不想进去看看吗？”

　　是的，早在骞夏专心致志地听着胥给自己讲故事的时候，远远地，那一时僵持不下的狐狸新郎和新娘已经不知偷偷说了些什么，似乎是达成了某种初步和解，新娘已然变得喜笑颜开，主动将红色的头盖重新盖好，同一身喜服的新郎拖着手，在众人的欢迎声中，携手走入了礼堂。

　　接下来的流程，便跟俗世里的任何一对凡人夫妇无甚两样，不过是拜天地，敬父母，夫妻对拜。

　　狐族的这辈的族长少年丧妻，但他对那位早已仙逝的妻子用情至深，之后百年并无再娶。因此，今天坐在堂椅上，接受着那对新人敬茶的，也只有他一人。他的情绪颇为激动，接过那对新人递上的茶盏的手都微微颤抖，直碰得那套茶具“乒乓”作响。

　　他的眼里似是有激动的泪意闪动，听着新娘子和新郎官两声亲热的“父亲”，颤抖着手，慈爱地拍了拍两个小辈的脑袋，“好，好，都好……”

　　只差一步，夫妻对拜。

　　穿着一身喜庆红衣、眉间长有一颗黑痣的喜娘尖着嗓音喊道，“夫妻对拜——”

　　随着喜娘一声令下，狐狸夫妇二人转过身来，面对面而站，新郎官执起两人间的喜带，同自己的新婚妻子一起，附身，行礼——

　　只不过，从骞夏的位置，正好可以清楚地看见新郎官那张得意喜悦的脸，她喃喃自语出声，“我怎么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

　　“哗啦——”

　　下一秒，骞夏的预感就应验了。

　　在夫妻对拜完之后，新郎还未完全直起身子，已经将手陡然往前一伸，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忽然将新娘的盖头“哗啦——”一声掀开了去——

　　“哈哈哈哈哈哈，娘子，你这模样……可真是好看啊哈哈哈哈……”

　　“噫——”

　　在众人不可思议的倒吸凉气声中，新郎官猝不及防地爆发出一声狂笑，笑得他的腰都不由得软了，如一滩烂泥般趴倒在地，不停地用力垂着地面。

　　被猛然掀了盖头的新娘的脸色显然就没有新郎那么好了。骞夏这才看清她的面貌，竟长得比新郎还要美上几分。可她此刻的一双美眸正隐隐含着怒气，非但没让她的面目变得可憎，反倒是显得她的瞳孔更加明亮生动。

　　“笙儿！”突然，那新娘子暴喝一声，“噌”地从垫子上站了起来。他弯下腰，趁着新郎仍旧笑倒在地上的当口，忽地将身材瘦小的新郎扛到了自己的背上！

　　“呀——”

　　新郎官发出了一声尖细的、显然是属于女子的尖叫声。她像是终于知道羞了，双手蒙着脸，不敢面对在场的宾客。

　　在场的一众妖怪再加上一个人类骞夏再一次瞪大了眼睛，倒吸了第二口凉气。

　　“噫——”

　　可气头上的新娘子哪里还顾得上旁人的眼神啊，仍是一身喜袍，却已如脚下踩了风火轮一般，扛着不停娇呼的新郎官，一溜烟儿地消失在了红色的喜帘后面……

　　这……这算怎么回事？！

　　还是“久经沙场”的喜娘反应最快，趁着所有人都愣住的当口，她眉心的黑痣猛地一跳。她第一个反应过来，忙拉高了嗓音，匆匆忙忙尖声救场道，“礼成，送入洞房——”

　　虽然新郎官和新娘子都不在场，但到底客人们都已经请来了，也便随遇而安地纷纷坐下。几双筷子拨动，几杯温酒下肚，觥筹交错间，各位赴宴而来的妖怪们的气氛也变得越发活络热闹了起来。

　　骞夏胆子小，依旧只敢战战兢兢地坐在胥的身侧。

　　胥似乎确实是个德高望重的老妖怪，骞夏刚举起筷子，犹豫着要先对桌子上的哪一道菜先下手的时候，已经有人端了酒杯而来，弯腰至他身侧，毕恭毕敬道，“尊上，打扰了。听闻尊上此次醒来，可鄙人身体欠安，恨不能及时拜访，在此，我先罚酒一杯，希望尊上大人有大量，不要怪罪。”

　　说完，那位留着花白胡子、倒确实有几分仙风道骨的妖怪仰头就果断将杯中醇香的酒液一饮而尽。
　　胥笑意盈睫，同样端起一杯酒，坐在位上，跟着那老妖怪的样子，仰头喝下一杯青丘狐狸特酿的喷香果酒，“您客气了，不过是小事罢了，不必放在心上。”

　　“不行不行……”那老者似是极为不同意地缓慢摇着头，“尊上的事便无小事，是尊上抬举小妖了。”

　　又各自寒暄了几句，那老者便乐呵呵地端着空了的酒杯离开了。

　　只是，还没等默默“偷听”半晌儿的骞夏开口询问有关那老者的事情，下一个想要向胥敬酒的人已经迫不及待地迎了上来——

　　“尊上，鄙人乃南山旋龟一族王六，此次未能及时拜访，请尊上恕罪。”

　　骞夏随着来声地方向扭过头去，看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就猛地看到一个相貌颇为丑陋的矮胖男子，她那颗左眼突地一疼，吓得她握筷的手一抖，那双玉竹筷子便“啪嗒”一声，不慎被她掉落到了地上。

　　骞夏的脸臊得发烫，赶忙弯下腰去捡那双筷子。筷子落得远了些，她坐在椅子上行动受制，指尖用力，好不容易刚刚够到那筷子的边儿，却突然从旁伸出了一只手，先她一步，将那双筷子从善如流地从地上捡了起来——

　　“小姑娘，给。”

　　那是一个极好听的女声，如颗颗珍珠落玉盘。

　　骞夏连忙抬起头来，迎面便见到了这把声音的主人——那是一个有着一头秀美青丝的女子，身形纤细，倒是确有几分江南女子的秀美端庄。她见骞夏傻愣在那儿，笑起来，一双眼睛便如对月牙儿一般弯弯巧巧，唇角两边还有两个讨人喜欢的梨涡，眉眼间颇有几分温婉大方的气质。

　　半天都等不到骞夏将筷子收回，那女子又将手中的筷子往前送了送，疑惑道，“咦？这不是你的筷子吗？还是，你想要拿一双新的吗？”

　　说着说着，眼见那女子真要扬手召唤那些个满场跑的上菜小童子，骞夏连忙回过神来，眼疾手快地从她的手中抽过那双玉竹筷子，慌忙摆手道，“不用不用，也没多脏，擦一擦就好了。”

　　那女子也没再强求，只是对着骞夏抿唇一笑，那双弯弯的眸子里登时盈满了对迷迷糊糊的小骞夏的喜爱。

　　可她还没来得及多说几句呢，身边的王六却已经着急地嚷嚷开了：“娘子！你干什么呢，你这快要生了呢，怎么能突然弯下身来！这种事情，你让我来做就好了嘛！”

　　这话倒是引起了骞夏的注意力，她自然地朝着女子的腹部看去——果然，那里已经隆起了不小一团，似乎离临盘的时日也不远了。

　　“哟，王六，有出息了嘛。”胥忽然打趣着说道，“倒娶了个这么漂亮的媳妇儿，怎么都不来请我喝杯喜酒啊？”

　　旋龟王六一张凶神恶煞的黑脸难得一红，他不好意思地挠着后脑勺，连忙讪讪地说道，“尊上，我娶媳妇儿的时候，您这不还没醒吗？没能请到您也一直是我心中的遗憾。不过，您今天说想要喝我王六的喜酒，已经是我收到最大的份子礼了！我愿为了您这句话，再喝一杯！”说着，王六抄起桌子上的酒壶，将自己手中的酒杯斟满，当机立断地又是一杯浓酒下肚。

　　“别喝那么多呀。”胥依旧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假模假式地劝着酒，“都是要当父亲的人了，做事怎么都得稳重些吧？”

　　不知是因为酒气还是害臊，王六脸上那两团红晕迟迟不肯褪下。他含情脉脉地回望着自己娇美如花的妻子，妻子被他如此赤忱的视线看得羞了，不由得垂下头，娇嗔着拍了拍他的肩头，低声唤了声“讨厌”。王六自然没有生气，他依旧是一脸乐呵呵坐享娇妻新子、春风得意的样子，伸出一只粗壮的手臂，温柔地环上了妻子的后腰，替她分担了几分怀孕所带来的酸痛，“呵呵，您说得极是。下个月就要生了呢，到时候，若是尊上得闲的话，还望赏光来喝杯小儿的满月酒。”

　　“一定，一定。”胥举起酒杯，酒尽礼毕，便目送着王六夫妻二人里去了。

　　骞夏等两人的身影逐渐被人群所吞没后，不由得喃喃自语了起来，“那王六可长得真不好看，却福气那么好，娶到了如此漂亮的媳妇儿。”

　　“哦？你觉得王六福气好吗？”胥反问。

　　“是啊。”

　　“我倒是觉得，是他的夫人福气好。”胥低头，再一次将自己的酒杯斟满，“骞夏，你没有觉得，你看向王六夫人的时候，你的左眼并未产生分毫异样吗？”

　　骞夏一时语塞。

　　确实，自己左眼眶里镶嵌了一颗“妖造”眼球后，有那么一两次，骞夏会在一些动物的身上看到蒸腾起的缕缕黑烟——譬如，在今晚看到的那只黄鼠狼身上，骞夏再一次看到了那一层团团笼罩的黑烟；亦或者，有的时候，她的左眼球会无端地抽动，疼得她险些落下泪来——譬如，她刚刚看到王六的时候。

　　骞夏不傻，她也猜出了七八分——这些奇异的现象，一定跟“妖”有关。

　　可是，为什么看着王六的妻子，她的眼睛却未尝有异常的感觉呢？

　　她不由得讷讷开口：“胥，你是什么意思？”

　　“你若是感觉不到妖气，那便只有两种可能——一，是对方像我一样，没什么本事，就是活得长，因而有足够的时间可以挥霍，早已修炼得懂得将自己的妖气藏匿起来了；二，就是眼下的情况——”胥笑起来，那笑意狡猾得有如一只修行千年的老狐狸，“——王六那惹人艳羡的妻子，同你一样，是个人。”

　　啊？！

　　“是……是个人？！”骞夏一时被震惊地连句话都说不利索，“人……人和妖……也能……也能怀孕吗？”

　　不会物种隔离吗？！

　　嗯，一定是生物学知识严重限制了骞夏的想象！

　　胥张了张口，似是刚要同她解释些什么，却听得身侧有一爽朗的男声传来，打断了胥的话音——

　　“尊上，我的大恩人！太好了，您果然来喝我的喜酒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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