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娘不想再重生了

　　清早的风波过后，一大家子人面和心不和的吃了顿团圆早膳。说是团圆，实则还缺两个人：一个是向来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老太爷万蔺，另一个则是终日眠花宿柳，浑浑噩噩的万韫之。

　　用罢膳食，小辈们皆蠢蠢欲动。节庆日外头必定热闹非凡，即便年年都那么回事，但终日憋在府里，难得有机会光明正大的到街面上逛一逛。

　　大长公主如何不知她们的心思，连素来端庄稳重的万珍儿，今日都装扮的极为明艳照人，大手一挥自然放了人出去玩耍。

　　万拂儿倚着大长公主的胳膊，懒懒道：“祖母，孙女儿不想出门，便在府中陪您吧。”

　　她倒不是特意卖乖，而是身子骨差劲，街面上人潮汹涌，正经走着都要提防被谁撞肩踩脚。尤其今日小郎君和小娘子们春心骚动，必定不过放过难得的相聚时光，人潮中若不小心起了骚动，她这小细胳膊小细腿的，着实跑不快……

　　大长公主又哪里不知她所想，闻言却疼爱的抚了抚她鬓发道：“知你孝顺，可今日这样的节庆，闷在府中岂非无趣？祖母早已交代下去，必定使人将你看护周全，便安心去玩耍吧！”

　　万拂儿闻言，自不好再赖着，只屈膝乖巧应了声是，缓缓退出门来。

　　行至二门处，一行人早已等的不耐。万露儿瞪了她一眼，因身上还背着罚，此刻有心刺她两句也没了胆子，只扯着万珍儿的手臂撒娇：“大姐姐，人都齐了，咱们快些出门吧！”

　　万珍儿拍了拍她手背安抚一二，转眸却看向万拂儿，嫣然一笑：“九妹，同姐姐一道吧！”

　　她笑容亲切，全然一个贴心的嫡长女模样。万露儿心中不乐，马车就那么大，作甚还要再加上讨厌的小九？

　　万拂儿眼神却落在与两人相距三四步远的万宝儿身上，想必是她耿直的进言惹恼了万露儿，往常形影不离的三人也隐隐有了龃龉。

　　只是奇怪那万珍儿，不是要扮演温柔大度的知心姐姐吗，怎会任由万露儿冷落万宝儿而不顾，反倒来稀罕自己这个八百年不说两句话的九妹？

　　万拂儿弯起嘴角冲她笑，正要开口回话，不想身后有人替她答道：“大娘子晓得体谅幼妹，公主知道了也必定欣慰。只是九娘子身子骨娇弱，与人共乘到底有些不便，公主那里早使人备好了香车，便不在此耽搁了。”

　　说着话，人已行至万拂儿身边。

　　万拂儿扬起小脸，清澈的大眼睛微微眯起，仿佛被日头照的有些睁不开：“宫嬷嬷怎的来了？”

　　“小娘子身边虽有东萼南栀这等细致人，但到底年纪轻经验浅，公主不放心，使老奴一路随护小娘子周全。”宫嬷嬷微笑道。

　　衡安大长公主身边四个经年服侍的嬷嬷，其中卢嬷嬷掌内宅刑罚，段嬷嬷掌内仆调-教，苏嬷嬷日常伺候起居，唯独宫嬷嬷鲜少于人前露面——她本为公主出嫁时的贴身大丫鬟，一路陪伴至今乃是四个嬷嬷中年纪最大，也最得体面的。

　　大长公主怜她无儿孙，曾欲为她挑选合适的义子义女养老送终，却被她婉言谢绝，只得使段嬷嬷寻了几个不错的丫鬟送到她小院里，照料日常起居。

　　名为仆，实则早已脱了奴籍在府中荣养，偶尔陪着公主说话解闷儿罢了。

　　万拂儿的记忆里，似乎也鲜少与宫嬷嬷碰面。她从来都是一副微笑淡然的模样，明明年纪不轻了，此刻身着紫衣却直腰挺背，显得颇有神采。

　　——她是真的比长公主还大几岁吗？

　　万拂儿心中不免咂舌，论及保养的功夫，她怕是难比得过大长公主一根小指头；可观其通身康泰，精神矍铄，发髻中鲜少见得几缕白发，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小个一二十岁也是有的……

　　万拂儿有些惊讶，其他人又何尝不是？一则是为鲜少露面的宫嬷嬷竟然要亲自陪侍万拂儿，二来却是这模样，看起来真心不像个老太婆啊！

　　众人神色各异，万拂儿干咳了一声：“那便出发吧。”她快被万露儿那滚烫的眼神烤焦了。

　　一行人各自分开，十郎十一郎因年纪尚幼，今日不曾出门。五郎自诩风流自然是要坐马车，唯恐日头毒辣晒黑了他的美肌。八郎早等的不耐，长鞭一甩，当先一骑绝尘而去。

　　余下七位娘子却分乘了五辆马车——

　　万珍儿并万露儿一辆，万宝儿因前情而遭嫌弃，自顾自乘一辆。万玉儿自诩嫡庶不同，将庶出的六娘万湘儿赶去跟万云儿同车，自己独占了一辆。最后则是万拂儿，托了这破烂身板的“福”，也自行占了老大一辆车。

　　此车显然是为她专门打造：内设铺陈奢华名贵，四角暗柜中各类药丸药膏应有尽有，座位处不知铺了多少层绵软，因是夏日还额外垫了碧影竹制成的团垫，凉爽舒适。

　　万拂儿坐的极为舒服，整个人慵懒的像只猫，歪着头笑：“宫嬷嬷真是不显老呢。”

　　“老了就是老了，面上不怎么显，身子骨却藏不住的。”宫嬷嬷微笑道，她面容温和素净，整个人有种利落的气质，万拂儿心中对她观感很好。

　　“嬷嬷辛苦了，”万拂儿两手交叉托起下巴，“小九今日定不会乱跑，让嬷嬷费心。”

　　她模样乖巧极了。十一岁的年纪说小也不怎么小，偏她穿着粉嫩，眼神稚气，又兼身段比起同龄人瘦小一些，看在不知情的人眼中，说是九岁十岁也不为过。

　　宫嬷嬷忍不住笑意更深：“九娘子特意说给老奴听，莫非原本打算要乱跑的？瞧着老奴年迈，便又有些不忍心。”

　　万拂儿眼睛睁大：“才没有。”

　　说谎。

　　宫嬷嬷但笑不语：万拂儿的古灵精怪，即便最近收敛了许多，可从前斑斑劣迹搁在那儿，无法叫人信服。再有年幼时曾被拍花子的人拐走过，若非实在不放心，大长公主也不会叫她这一把老骨头亲自上阵，概因她经年不辍的练武强身，是内宅中无人知晓的秘密。

　　万拂儿发觉情况有些棘手：她本也没打算出去瞎跑，随着众人走走看看也就罢了。然而方才坐上马车的瞬间，她脑中蓦地传来一个声音，苍老浑厚，赫然是重生交错之时曾听到的那个！

　　此事关乎“重生的秘密”，她无法置之不理。

　　那声音只叫她去月老庙里寻一个人，高矮胖瘦是男是女也不肯说，莫不是要海找一番？

　　万拂儿只觉真相之路漫无边际，一时心头郁结，连马车停了都不知道。

　　东萼先打起了帘子，地上摆了下马阶，万拂儿整了整裙衫扶着南栀的手正要往下走。不知哪里伸出一条手臂将她自腋下一圈，整个人就提溜了起来。

　　万拂儿花容失色，这种脚不沾地的感觉是个什么鬼？

　　来不及挣扎，屁股底下就落在了实处，万拂儿尚且惊魂未定，头顶便传来一阵朗笑，震得她眼晕。

　　“九儿如此单薄，尚不及我一臂之力！”万明玦骑着高头大马，怀里表情有些呆滞的万拂儿跟他一比，简直像个瑟瑟发抖的雏鸟儿。

　　万拂儿鼻子险些气歪：这个野人！做什么突然把她拎起来？

　　她漂亮的杏仁眼饱含怒意：“八哥，你勒疼我了！”

　　万明玦行八，八哥哥八哥哥叫多了，听起来就像在唤祖母廊下挂着的那只八哥。是故，万明玦从不让人叫他八哥，多一个字少一个字在他听起来，差别大了！

　　万拂儿挣扎拍打他的猿臂，她才不信这货突然会爱心泛滥充当好兄长，她只怕他一时头脑发热，又起了什么怪念头来折腾她！

　　果然，万明玦任她捶了好几下当做挠痒，连那声“八哥”也不在意，哈哈笑了半晌才道：“今日哥哥心情好，带你去跑马……驾！”

　　话音未落他已扬起马鞭，一鞭子狠狠甩在马臀上，带着万拂儿风驰电掣的离去。

　　“郎君不可——”宫嬷嬷慢了一步，脸色大变。万拂儿那等身子，坐马车跑快了都要落个不适，哪里能肆意跑马？何况她打小金尊玉贵的养着，连马毛都没怎么摸过！

　　身边没有趁手的马匹，宫嬷嬷只得将车夫赶下来自己坐上去扬鞭一甩，向着二人追去。

　　留在原地的人都惊呆了：八郎这是妥妥的坑妹啊！

　　万露儿憋不住险些笑出声来，被万珍儿冷冷瞥了一眼，好容易止住，只是眼睛里的幸灾乐祸实在无法掩饰。

　　万宝儿蹙眉不语，万玉儿领着庶妹看热闹，万云儿惯常低垂着头看不清脸，倒是万明楼轻叹一声：“八郎实在过于淘气了，九妹若有个好歹，可如何是好……”

　　他说了众人想说的话，一时大家都想起万拂儿被拐时的情景，这下连万露儿也笑不出来了，心中直道晦气，这蠢蛋老八，作甚要招惹那病痨鬼？回头出了事祖母恐又要大发雷霆。

　　众人玩闹的心思散了不少，月老庙就在眼前也不好进去，否则落在旁人眼中，倒显得她们不关心姊妹。

　　这么站着也不是办法，万珍儿扬声道：“还是先追过去看看吧！”她盼今日不知盼了多久，绝对……绝对不能被那两个蠢货毁了。

　　蠢货之一的万拂儿此刻被颠的眼冒金星，有些缺氧。

　　她不知道这月老庙附近竟然有这么大一片跑马场，夏日野花遍地，青草幽幽，原本是令人心旷神怡的踏青之地。可惜她现在脖子都快被颠折了，胸口一阵接一阵的反胃，再这么跑下去，她怕是要被活生生颠死，然后再重生一次了。

　　万拂儿欲哭无泪：夭寿啊！摊上这种脑壳有坑的兄长。

　　“呕——”她要吐了，好难受，她真的要吐了。

　　“宫嬷嬷……救我……”她泪眼朦胧。

　　殊不知就在不远处，有一主一仆如闲庭信步，将一切都看在眼里……笑了好久。

　　“郎、郎君快看！”倾风要笑疯了，出来走两步也能看到这种奇景，厉害啊。

　　被唤作郎君的，是一宽肩窄腰，长身玉立的年轻男子。他身着飞鸾衔鹤玉纱圆领袍，腰束金杯纹革带，下垂一只赤红通透的玉螭，艳如火吻，触手生润。

　　他的目光落在草场上正驭马疾驰的两人身上，确切的说，是落在那被圈在怀里，一脸生无可恋的小人儿身上——

　　“蠢。”他薄唇轻启，吐出一个字。

　　倾风在一旁嬉皮笑脸：“郎君瞧着高兴就好！”

　　男子面色淡然：“你哪只眼睛看到我高兴？”

　　两只眼睛都看到了，那嘴角……倾风只敢腹诽，他若说出口，恐郎君下一刻便会道“那只眼睛想必瞎了，留也无用，剜了吧”。

　　“哎、哎？郎君不看了吗？”倾风连连回头，十分不舍。

　　“你若想看，就留下看个够。”那声音清冷淡然，倾风遗憾的最后瞅了一眼，跟在男子身后渐渐远去。

　　宫嬷嬷好容易将人拦下时，万拂儿已经奄奄一息了，万明玦见状长眉蹙起，十分严肃道：“九妹妹这身子骨，着实羸弱了些！”

　　你踏马……瞎啊！

　　万拂儿气若游丝，泪光中看了这小王八蛋一眼，你给我等着，等着……

　　宫嬷嬷简直要气笑，一把将人带回马车上，忍不住嗔怪：“八郎此番着实任性，九娘子虽与你一母同胞，可到底不似年幼。若行事无所顾忌，落到旁人眼中岂非要坏了九娘子名声？”

　　她不提今日跑马一事，只揪着男女大防来说事，言辞凿凿令万明玦无可辩驳。虽说如今圣人治国颇为宽宏，律法民风也较之前朝开化，但万拂儿到底是十一岁的小娘子，翻过年都要十二了，哪里能被兄长这样大庭广众之下搂搂抱抱？

　　万明玦无言以对，只得耷拉着脑袋认错。他再混账也晓得宫嬷嬷是祖母心腹中的心腹，哪里能同普通奴婢一样对待？兼之年幼时经由她照料过，此刻便摸了摸鼻子，不再狡辩。

　　宫嬷嬷心知点到即可，况眼下实在不是说话的时机，万拂儿一张脸苍白似雪，长长地羽睫覆下，看起来羸弱可怜。

　　宫嬷嬷搭了搭她的脉方长舒一口气：这小祖宗，虽有气厥之相，好在没诱发头疾，眼下还需先找个地方安置下来，好生歇息才是。

　　月老庙在城南，沛国公府却在城东，此刻已经不适宜再坐马车赶回去，宫嬷嬷便道：“九娘子的身体不适宜现在赶路，八郎君可知附近有何处，能使人休整一二？”

　　她这话倒问对了人。万明玦打小没人敢硬管，外头野惯了的，帝京几乎没有他不熟的点儿，除了那些不能去的。

　　此刻闻言便道：“前头不远有一‘春绯园’，乃外祖家所有，不若去那里瞧瞧，说不得还能碰上外祖家的表兄们！”

　　他说着，自个儿倒有些兴奋，哪里还记得被他快要颠死在马上的九娘。宫嬷嬷心里叹了口气，九娘子才真是可怜人。

　　娘没了，爹不管，嫡亲的三位姐姐不爱搭理她，要么就是嫉妒她得老祖宗疼爱，就连一母同胞的八郎也是个缺心少肺的，哪里有个兄长模样！

　　时人都说老祖宗偏宠九娘，一颗心都要偏到身子外头去了，可若不是还有老祖宗的照拂，这偌大万府，谁还会真正把万拂儿放在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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