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背离山海

　　武汉的天气，时而热得令人发指，时而狂风乍作，大雨瓢泼。
　　六月的早晨，空气里满是浮躁，早上的闹钟没能叫醒我，我睁着惺忪的眼，看了一眼手表，顿时我靠，换了志愿服出了宿舍，在马路上狂飙。闷热的潮气在马路上翻涌，我能感觉到汗水已经和衣服粘连一体，这时候要是再下一场雨，我就要骂街了。
　　然后，就真的下雨了。
　　十八岁之前，我所待过的地方，从来没有超过我家百里，人生的轨迹仿若不断旋进的阶梯，从镇上的小学到县里的初中，再到市里的高中，按我妈的话说，我就是一只没出过远门的野鸭子，就知道在家里蹦跶。
　　我还真是只野鸭子，习惯了故乡温柔的细雨，初来武汉，一场暴雨连带着响雷，差点没把我这只野鸭子给淹死。
　　伞是没用的，要是能用伞挡住，那就不叫武汉的雨了。我扔了伞，躲到马路旁的一个便利店下，有些忧郁。早知道这样，就不出来了，今天的活动指定泡汤。
　　过了几分钟，手机开始亮起来，我打开一看，果然，是黄大佬的消息：大家回去吧，今天的志愿活动取消。
　　我愤愤地关了手机，十分生气地买了一杯加冰的珍珠奶茶，眼瞅着雨小了一些，立即抱着奶茶，打起快骨折的伞，往学校赶去。
　　本来就是一个难过的日子，武汉的热浪夹在雨里，打得我一阵头昏，可当我站在马路这头，隔着漫天的雨雾，猝不及防地撞见对面红绿灯下的L时，我一瞬间呆住了。
　　我已经很不开心了，已经够倒霉了，可为什么，还是让我遇见了L？
　　L抵得上我十八年来所有悲伤的总和。
　　而现在，我十八年来的所有不幸悲伤，就站在我的对面，与我隔着斑马线的距离，静静地与我对峙。
　　我不是狡兔三窟的孟尝君，从来没有独善其身的后路，遇见L，我无处躲，亦不能逃。
　　我的眼泪忽然就流了下来。
　　L是我的高中同班同学。我是个不长记性的人，高中开学后，在班里混了一个多月，还是有几十来号人摸不清。第一次听见他的名字，是在一堂数学课上，有阎王爷之称的数学老师兴奋地举起一张卷子，上面满是鲜红的大勾，颤抖着说：“你们还说数学卷子难，看看L，这些题我都讲过，就他一个人得了满分，是你们脑子比不上，还是没认真听课？”
　　我们一群二楞子坐在讲台下，聚众摇头：“是脑子比不上，比不上。”
　　阎王爷恨铁不成钢地骂了我们几句，然后叫L上台领试卷，给我们这群渣渣讲做题心得。我看着我试卷上触目惊心的分数，准备洗心革面地向L同学学习，认真地盯着他在黑板上写公式，听着原本一团糟的题目，被他抽丝剥茧地理清思路，顿时觉得这等大神，我这辈子怕是也追不上。
　　黑板是墨青色的，头顶明晃晃的白日灯照下来，落在他白皙的皮肤上，仿佛时间都柔和起来。他很高，穿着白色棉T恤，黑色长裤，脚下是浅色球鞋，在黑板的映衬下高高瘦瘦，头发也不是那个时候流行的乡村非主流，从后面看，只稍稍够到耳际，看上去清清爽爽。
　　他转过了头，将粉笔轻轻掷到盒子里，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这份数学题难度中等，110以上是正常分数，要是低于110，就该反省一下自己的做题方法了。”
　　我划拉着我九十来分的数学试卷，拼命鼓掌表示赞同。
　　L同学，我想，从此以后我就记住这个人了。
　　高中生活的节奏很快，不久就是全体高一的第一次联考。我从我们那里的小县城毕业，自诩中考成绩不算差，第一次分考场，就是按照中考排名来分，我和L，都被分进了第一考场，也就是中考成绩最牛逼的一群人考试的地方。
　　那次考试，我的成绩，简直能用惨绝人寰来形容。考完数学，我鬼使神差地叫住了就要走的L，那时的他一脸轻松，完全看不出是刚刚考完数学的人。
　　我结结巴巴：“那个，能不能把你数学卷子给我对一下。”
　　L语重心长：“考完试了不要对答案，好好准备下一场英语考试就行。”
　　我死皮赖脸：“我就对一下选择题。”
　　L无奈地望着我，随即将数学试卷递给了我：“你先看吧，待会儿我回来拿。”
　　我一把抢了过来，心虚地不敢抬头看L的眼睛：“好。”
　　我的手心冒了汗，余光瞥见L走出了教室，才算松了口气，有种做了亏心事，怕别人撞见的感觉。那十五分钟里，我压根没有对答案，明明L同学的答案全都工工整整地写在试卷上，我就是感觉眼睛里什么都留不住，脑袋里一团糟。
　　我紧紧地拽住L同学的试卷，手指拂过他自如挥洒的笔迹，脑中回荡着杂音，外界的什么都听不清。
　　后来，L同学走过来，拿走了试卷，临走之前还问了一句：“考的怎么样？”
　　我总不能说，我的数学成绩，估计只有你一半吧，只好点点头：“还不错。”
　　去他妈的还不错，那次考试是我数学最差的一次，班上就那么几个人不及格，我光荣地名列其中。阎王爷抓住我不放，每次晚饭前的半个小时把我们叫进办公室，进行一对一辅导。那时候L同学已经是数学课代表了，每当阎王爷骂我们一群智障时，L同学就会敲门进来，将数学作业摆好，然后目不转睛地走出去。
　　羞愤欲死，形容的就是那个时候的我。
　　高中时，每个宿舍就是一个小团体。我们宿舍的一群剽悍姑娘很对我的性子，不久我们就打成了一片。在当时，陌唯和我是死党，她比较汉子，军训三十五公里的拉练，就因为一个小男生给她唱了一首歌，从此结下孽缘，一直对那个男生死缠烂打。
　　陌唯时常拉着我，一边洗衣服，一边讲些酸溜溜的话，什么“爱他就要爱到老”、“造化弄人”，我当时满脑子都是L同学的脸，脑子一抽，便将这事讲了出来。
　　是的，我喜欢L同学。
　　我喜欢他干净爽朗的个性，喜欢他做题时的手到拈来。他的每一件衣服我都记得，做完早操后，我总能在潮水般的人群里准确找到他的背影，然后跟上去，跟到我不能再跟为止。
　　我是真的很喜欢他，干干脆脆的喜欢，不掺任何杂质的喜欢。
　　八卦就像风一样，几天内就迅速在班级里传开。他明显也是知道了，我那群干啥啥不成的好姐妹天天跑过去试探，却一直杳无结果。
　　在□□上和他聊天，他能聊得很嗨，说他不排斥我，我开心地像个傻子，抱起手机在床上打转。我不知道怎样才能表达我的喜欢，他喜欢喝什么奶茶，我就天天给他买，他也是照单全收，看得我心花怒放。
　　有一次听见L同学在咳嗽，我掐着点赶到校医院为他买药，一节课下来，他连药的包装盒都没撕开。我不知是哪里来的勇气，冲到他桌子上，一口咬开了感冒冲剂，倒在他杯子里，去饮水机里接了热水，扔在他桌子上，头也不抬地跑了。
　　14年的冬天，天很冷，我在街上来来回回，给他挑了一条灰色的围巾，悄悄塞在他桌子里，当做生日礼物。我再次进教室时，就看见他戴着围巾，在桌上安安静静的做题，一瞬间觉得自己做的什么都是值得的。
　　这他妈就是幸福了吧。
　　可故事也到此结束，14年的冬天，15年的春天，是我生命里最为难熬的岁月，冬天走到了尽头，可春天再也没有来。
　　L说对不起，我一直有喜欢的人。
　　L说放了我吧，我想好好地和她在一起。
　　我说好啊，不打扰你了，接着就删除了好友。
　　那是14年的春节，外面的人忙着送祝福拜年，忙着欢天喜地，我却窝在床上，茫然地抱着手机，不争气地哭了。
　　我从没有拥有过L同学，又哪里能有放过他的资格。
　　铺天盖地的寒冷涌来，我再也没有经历过比那年更冷的冬天。
　　所以，我放手了。
　　我不是那种会死缠烂打的女生，你要我离开，我便能转头就走，余下的悲伤与难过，留我一人消化。
　　15年开学后，我忘记了高高瘦瘦的L同学，忘了他的每一件衣服，忘了给他买的每一杯奶茶，忘了他戴在脖子上的围巾，也忘了每次经过他桌前的忐忑。
　　我开始一门心思地刷题，认认真真地听课，各科成绩也开始有了起色，也不再是数学成绩吊尾的渣渣，年级名次在蹭蹭往上涨。
　　我依旧爱疯爱闹，爱笑着和迎面走来的每一个人打招呼，爱在周末的早晨爬起来看太阳，一切都都没变，除了对L同学闭口不提。
　　我只是想告诉自己，没有L同学，我也能很努力。
　　只要你以后，再也不来打扰我的生活。
　　高考后，全体师生聚餐，阎王爷穿着箭毒蛙一样的短袖，和我们开开心心地合照。我是第一个离场的人，抱了抱阎王爷，和宿舍里一群死党喝了酒，便早早离开了。那晚所有人都哭得很惨，我却一直很平静，那些与L同学有关的记忆，教会了我，什么是真正的离别，我甚至都没有最后看他一眼，就关上了包间的门，将三年来的所有悲伤喜乐，锁在了身后，然后走远。走在夜晚的霓虹灯下，我看着自己的影子，似乎还能嗅到14年冬天的奶茶味道，那个曾经为了L同学奋不顾身的自己，终究是长大了。
　　对啊，我长大了，那个为了L同学，在14年的寒冬腊月里搓着手挑围巾的小姑娘，已经走了。
　　漫天的雨下，我看着即将亮起的绿灯，默默塞上了耳机，准备平静地与L同学擦身而过。
　　耳机里，是薛之谦的《肆无忌惮》：
　　爱本是两端，要倾斜不难，要摧毁简单。
　　我们都曾做过最勇敢的自己，都曾肆无忌惮地把一个人放在心上，直到撞了南墙，直到伤得狼狈不堪。
　　那是我最为勇敢的岁月，而现在，我要集齐我此生最大的勇气，在武汉的暴风雨里，在18年的六月街头，装作没看见的模样，低着头，数着脚尖跃过的每一条斑马线，与L同学，擦身而过。
　　纵使曾经的我从来不会认错他的背影。
　　那么L同学，此去天涯路远，自今一别，希望我们再也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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