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师资格证

作者:不不空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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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十五章五百块,要不要?


      梦师不许进入十岁以下儿童的梦境,这个规定不是为了保护儿童,而是为了保护梦师。

      幼儿的自我尚未形成,对世界的认知也非常模糊,他们不能准确区分出“我”和“非我”。这种情况下,幼儿的梦境往往是和无序区连在一起的。

      随着年龄的增长,自我逐渐明确,人的梦境才能和无序区剥离开,成为一个闭合的世界,如果此人是个梦师,此时他也才形成真正的精神体——那之前只有一个原始的精神核。

      旧时的规矩,梦师不给十五岁以下的孩子做治疗。改革开放以后,这条线降低到十岁。最近有梦师提议,标准线应该降到七岁,因为如今七岁的孩子已经有足够清晰的自我了。这提议不出所料,遭到了强烈反对,反对者说,除非法律规定七岁杀人也偿命,那就可以改。

      此类讨论,短时间内不会有结果,协会的规定更不可能随意改动,上次的“降到十岁”,前后论证了二十年才成行。毕竟“幼童碰不得”的理念自古就有,代代相传,梦师们对小孩的恐惧早已根深蒂固,坊间有个老掉牙的笑话,说对梦师而言,什么样的惩罚算是“酷刑”?答案是,把他关进幼儿园。

      只有一种幼童的梦境,梦师能进去。那就是梦师自己的孩子。因为他们能识别出父母的精神体,继而加以本能的保护。

      所以当魏长卿听说江沉水要进入顾荇舟的梦境,他的第一反应竟然是,难不成这小子是江沉水亲生的孩子?

      但他马上否定了这个荒谬的念头。赵夕颜跟着顾玄出逃时,江沉水还在公安大学读书,时间线上,这俩人不可能有交集。

      ……况且人家顾玄有钱有貌有才华,虽年过不惑,但人家是堂堂正正的顾氏族长,相比之下,江沉水没钱没貌,惨绿少年璞玉未雕,赵大小姐看上谁,也不可能看上江家的私生子。

      “师父,你是想找死吗?”魏长卿认认真真地问,“遗嘱立了吗?分我多少钱?柜子里的寒羽良是打算给我还是给江临?”

      江沉水没好气地拍了一下他的脑门:“瞎说什么。”

      “你这不就是在找死吗!别说这小子才七岁,你看看他这样子,心理状态能有三岁就不错了!”

      “但他一直在生病。长卿你算算,他回来这三个月,住了几次医院了?四次。”江沉水低头揉着眉心,浓重的疲倦和自责,让他的声音都喑哑了,“我是想让他过好一点的日子,这孩子没人管,留在农村早晚是个死。但我没想到接回来,情况反而更糟……”

      顾玄和江沉水的父亲有交情,这两位都是自家的族长,两个都是生性狷介之人,都讨厌陈规烂俗,都恨不得突破家族的捆绑、旧式婚姻的束缚,只不过一个是立誓不娶,另一个是宁可背负骂名也要停妻再娶。

      立誓不娶的最终娶了赵家大小姐,停妻再娶的最终和“小三”双双殉情——在他们走上各自的不归路之前,彼此看对方都青眼有加。江沉水身为一个婚外情产物,被江家不齿,其他人碍于江家的态度,也不敢对这孩子示好。唯有顾玄觉得他挺顺眼,甚至特意花了半年时间给他开蒙——顾玄虽为人孤傲,但其实是外冷内热的性子,因为他常年叫嚣独身,顾氏上下惊慌失措,千挑万选从族中找了个孩子过继给顾玄,虽然是硬栽的,据说顾玄对那孩子也十分关爱,没几年孩子夭折,顾玄还伤心了许久。

      江沉水一直记得,自己受过顾玄的恩惠,所以他前后花了五六年寻找顾玄后人,换了别人,怎么也不会去碰这个烫手山芋——说到底,当初顾玄不过是举手之劳。

      然而,江沉水却真正实践了“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这句古语。

      魏长卿怎么都想不通,他说师父你知不知道?你把一个疑似携有“梦境之砥”的孩子找回来放到身边,是给自己找天大的麻烦。

      魏长卿劝他:“师父,你就不能狠狠心,别管这事儿吗?”

      江沉水却只回答他:“对不起,我是警察。”

      多年后,魏长卿在一部香港电影里听见了同样的一句台词,那个把人生奉献给卧底生涯的警察,最终,被内鬼杀死在天台上……魏长卿深深觉得,那一幕特别“江沉水”。

      “有没有可能是不习惯?”魏长卿试探着解释,“这小子以前根本没吃过肉,一直饥寒交迫,师父你一上来就给他塞那么多蛋白质,小孩子的身体吸收不了……叫我看啊,每顿给他喝粥吃咸菜,问题就解决了。”

      江沉水哭笑不得:“胡说八道!这个年龄的孩子最需要吸收营养!”

      “那就是器质性病变!或者先天遗传有问题!”

      “也不是的。”江沉水摇摇头,“都检查过了,孩子没毛病。小舟这肯定还是心因性疾病,症结出在心理上。我觉得还是应该进他梦境里看一下……”

      “不行。”魏长卿顿时虎着脸道,“我不同意!师父,你要是再打这种荒唐主意,我就告诉我爸!”
      江沉水哑了。魏军是协会理事长,也是他的授业恩师,江沉水不听谁的,也不敢不听魏军的。

      然而这场争执过去还没一个礼拜,顾荇舟就又住院了。

      依然是高烧不退,江沉水拿酒精棉给顾荇舟擦拭全身,但还是止不住体温表上的数字蹭蹭往上涨。烧到后来孩子浑身抽搐,翻开眼皮一瞧,只剩了眼白,吓得江沉水凌晨一点抱着孩子往医院跑,后面跟着个晕头涨脑的魏长卿。

      那天他留宿在江沉水家,原本是想让江沉水辅导他的功课,因为马上就是二级考试了。

      ……结果功课一个字没看,尽给江沉水打下手了。

      孩子送进急诊室,江沉水在走廊上等着,虽然是凌晨,儿科医院的急诊病房外依然不冷清,有孩子高一声低一声地哭,年轻的妈妈急得也哭……

      魏长卿抱着脑袋蹲在江沉水身边,他觉得自己的脑仁,正在头骨里面默默沸着花,差不多可以熬豆腐脑了。

      他今年上初三,又在火箭班里,恰好遇到一个热衷题海战术的班主任,每个月发的卷子用秤杆一秤,“四斤都还高高的”。

      同时魏长卿还在备考梦师二级资格证。

      二级和一级不同,一级考察的是梦师精神体总能量,看它够不够强,是否达标。而二级考察的是梦师运用精神体的能力,这样一来除了强,更多注重的是梦师的技巧。

      在这方面,江沉水不幸也是个题海战术的狂热爱好者,甚至比魏长卿的班主任有过之而无不及,每次他都给魏长卿出一大堆难题。弄得魏长卿常常觉得自己是七十二变的孙猴子,江沉水就是那个无论他怎么变,都能一眼识破的二郎神。

      中考生累,同时准备二级梦师资格证的中考生更累。可想而知,让他把宝贵的一晚上全都浪费在给高烧小孩擦身子这种事上,魏长卿得有多烦闷。

      就在昏昏欲睡的时候,魏长卿听见江沉水说:“不能这么下去了。我还是得给他做治疗!”

      魏长卿稀里糊涂抬起头:“……医生不就在里面给他打针呢吗?”

      “我是说,我得进小舟的梦境里看一下。”

      “师父!”

      “这事儿你别插嘴。”江沉水面色少有的严肃起来,“还有,不准告诉理事长。”

      魏长卿这下真的清醒了,他霍地站起身:“师父!你这是不负责任!对你自己的生命不负责任!”
      “那我也不能眼看着小舟一直这么下去。”江沉水不为所动,“长卿,前两天医生告诉我,小舟的免疫系统很可能有问题,再这么下去,随随便便一场病就能要了他的命。既然找到了病根,就该采取积极措施。否则我和宝栓夫妇又有什么区别?”

      魏长卿呆呆看着江沉水,他满肚子的话,一句也讲不出来了。

      他听得懂“免疫系统有问题”这句话内里的含义,对梦师而言,免疫系统和内分泌都与精神体息息相关。免疫系统有问题,很大程度上说明精神体有问题。

      顾荇舟目前还未形成精神体,那么就是他的精神核有问题,甚至,他的梦境世界出了问题。

      ……一个梦境出了问题、发育明显滞后的七岁孩子,江沉水要进入这样的梦境,大概和他打算从五楼跳下去没区别。

      但魏长卿非常清楚,他已经阻拦不了江沉水了。

      “要留遗书吗?”他看着江沉水,声音很轻地说,“师父,万一你出了事……我怎么办?我怎么和我爸交代?”

      江沉水望着他,一时欲言又止。好半天之后,他轻轻拍了一下魏长卿的肩膀。

      “我不会有事的。”他停了停,语气加重,“我是个三级梦师。”

      江沉水把自己和顾荇舟关在屋里,整整三天没出来。

      魏长卿忍着强烈的焦虑,白天他照常上课,放了学就匆匆赶去超市买菜,回家做好了饭,他端到江沉水的房间门口,搁在地板上。

      魏长卿不敢敲门问情况,唯一安慰他的是次日一早,门口被吃光了饭菜的餐盘。

      他听得见夜半时分,江沉水在房间里不停踱步的声音,但除此之外,魏长卿什么信息都得不到。

      他很想进去,也想用精神体进入梦境看看究竟,但是江沉水在房间周围设置了界限。

      到了第三天,魏长卿的焦虑抵达最大值:江沉水给人做治疗,从来没有用过这么久的时间。

      他开始考虑要不要打电话通知父亲,他担心江沉水是不是出了事,到后来魏长卿甚至规划起营救方案……

      正当他抱着电话本魂不守舍时,突然听见隔壁的门一响,有人走出来了!

      魏长卿一下子跳起来,顾不上倒地的椅子砸中脚趾,他一把拉开房门!

      江沉水靠在卧室门上,像个几百年没晒过太阳的吸血鬼。

      他冲着魏长卿笑了笑:“没事了。”

      他的声音非常疲倦,但其中又含着一种可怕的韧性,正是这韧性撑着江沉水,直到结束。

      江沉水足足用了一个礼拜才缓过来。

      魏长卿又敬佩又好奇,他太想知道江沉水在梦里看见了什么,毕竟,把一个三级梦师给折磨得三天瘦了五公斤,江沉水的遭遇一定不简单。

      但他不敢去打扰江沉水,因为这是异常重要的“休养生息”阶段。

      总的来说,因为职业的特殊性,再加上家族束缚,梦师这个群体的道德自律程度,要远远高过一般人群。

      然而在休养生息方面,梦师们的态度却宽大得让人咂舌。他们非常清楚,个体之间存在巨大的差异,有的人,静静坐在屋里看一天书,耗竭的精神体就能恢复生龙活虎,但有的人就非得把自己灌得酩酊大醉,或者非得找人上床不可……

      更有匪夷所思的,有的人,必须飞去欧洲,听某个著名交响乐团的现场演奏;有的人,却得去医院做一天义工,非得干大量的脏活累活才能得到缓解;还有人,抗击疲劳的方式是重新装修一遍房间——最后他干脆开了个家装公司。

      不管休养生息的方式多么古怪,多么异乎寻常,梦师们都不会对此置以微词。他们深知,保持精神体的活力有多么重要,别的行业,职业枯竭会导致工作效率低下,梦师的“职业枯竭”却和生死挂了钩。

      江沉水休养生息的方式是钓鱼。

      连续一周,他扛着鱼竿早出晚归,空空的塑料桶拎着出门,夕阳西下,再空着拎回来。

      他不是钓不上鱼,江沉水的习惯是把钓上来的鱼再放回河里。因为它们是来帮助他恢复的,江沉水对鱼儿很是感激。

      魏长卿耐着性子等着,他知道这等待是有价值的,梦师们,尤其是三级梦师,不会把自己用命换来的宝贵经验随便告诉别人。

      只有正式认了师,年轻梦师才有资格从师父那里得知这些信息,从而少走弯路,在关键时刻,借着前人的经验保住性命。

      魏长卿可以保证,没有哪个三级梦师进入过非亲缘幼童的梦境。

      他师父,做了件了不起的事。

      然而魏长卿没想到,江沉水开口讲述的第一句话,竟是对他的责难。

      “小舟发烧的前一天下午,你到底干了什么?”

      魏长卿傻了,他呆了两秒:“我……我复习英语啊,还能干什么?”

      “说谎!”江沉水面色一沉,“我临时加个班,就让你在家看他三个小时,你都坚持不下来,还要作妖!”

      魏长卿看出江沉水是真发火了,他这下慌了神,赶紧站起身:“师父!我不是故意的……”

      “还抵赖!”江沉水更生气,“到现在你还想瞒着我吗!”

      魏长卿低下头,小声嘀咕:“我看他睡了,我才打开碟机的……师父,我只是想练英语听力!”

      江沉水气得脸色煞白,他把桌子拍得啪啪响:“锻炼听力的办法有一百种!你偏要租《闪灵》这种恐怖电影回来看!”

      “师父……”

      “少装模作样!你以为他睡了?你早知道他没睡!你料到他会忍不住扒在门上偷看,所以你故意找了个恐怖片,吓唬一个七岁小孩!结果呢?你把他吓得发了高烧!”

      “……”

      江沉水气到极致,半晌说不出话,最后他摇了摇头,语气倦怠而沮丧:“长卿,小舟只是个孩子,他做了什么你这么讨厌他,竟然要这样害他?”

      魏长卿面红耳赤!

      江沉水说得一点不错,那天的事确实是他故意的。

      师徒俩面对面,沉默了好半天,江沉水才慢慢开口:“长卿,你是不是觉得,小舟来了以后,我对你的关心变少了?”

      江沉水再次说中核心,魏长卿愈发无地自容。

      江沉水点了点头:“是我不好,来了小的就忘了大的。我都忘了你也是个孩子。”

      他又自嘲地笑了笑:“得亏我还没给人当爹呢,真要当了爹,惹来的抱怨肯定更多。”

      魏长卿的眼泪都要出来了:“师父,对不起……是我错了。”

      江沉水拍了拍他的肩膀:“坐下吧。这次虽然是你点的火,但根儿不在你这里。”

      按照江沉水的说法,当他一进入顾荇舟的梦境,就意识到出了什么事。因为那个场景他见过,在电影里。

      “是大雪封山的旅馆?”魏长卿又羞愧又好奇。

      江沉水点了点头。

      那是一个和电影《闪灵》一样的大房子,空荡荡的,四周围覆盖着皑皑白雪。客厅正中摆着一台打字机,没有人用的打字机不停打着字,同时往外吐着一张张打满了字的A4纸。

      “是电影里的那行字吗?”魏长卿赶紧说,“all work and no play make jack a dull boy。”

      江沉水摇摇头:“不是的。是一句中文。”

      “中文?什么句子?”

      “五百块,要不要?”

      魏长卿愣愣看着江沉水,他从起初的困惑不能领会,突然间,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

      强烈的愤怒像遇到了狂风的火焰,自魏长卿的心底,迅猛燃烧起来!

      “太过分了!这……这太过分了!”少年语无伦次地说,他不由握紧拳头,“顾玄……顾玄简直不是人!”

      魏长卿自己也有个渣爹,但魏军再怎么渣,也不会把他卖给陌生人。

      他第一次,对顾荇舟产生了怜悯。

      冰天雪地的山顶,空寂无人的大房子正中,无人的打字机,诡异地吐着一张张打好的A4纸——

      五百块,要不要?
      五百块,要不要?
      五百块,要不要?
      ……

      “我想作呕。”江沉水低声说,“像得了疟疾,浑身冰凉,一个劲儿作呕。客厅地上堆满了雪片般的A4纸,每一张上面都写满了这行字。那台打字机疯了一样往外吐纸……那一刻我就明白了,浑身冰凉和作呕,是那台打字机的感受。也是小舟自己的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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