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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朱利乌斯维斯康提，眼下大概是世界第一的大反派。
他心里非常有数，就算螺旋之树已经成了生态保护区，真正的幕后黑手已经被就地正法，过去的队友知道了来龙去脉，地窖里拉起了“欢迎回归”的条幅，他也自愿接受来自更高组织的一切询问和调查，并捐出自己的全部任务报酬——
但在外部居住圈的人们，尤其是孩子们的眼中——
他，朱利乌斯，大坏蛋。
要不是物资太紧张，出门可能会被烂番茄臭鸡蛋砸一脸的那种。
——“这就是你拒绝和我一起行动的理由？”
黑发的东方姑娘站在跟前，双手叉腰，高高仰起头来。她仅余的右眼像雨天里湿濡的黑曜石，里面映着他的脸。
“我要是去了，怕是连你都会被一起轰出来。”朱利乌斯说。
“所以才要扭转他们对你的印象，”七海副队——哦，现在是队长了——盯着他的眼睛说，“都是些孩子，好哄得很，过去不明真相，现在还有机会重新认识你——”
“不需要认识，认识了也没用。”朱利乌斯说着背过身转过头。
前段时间，罗密欧又组织了一个什么什么外部圈孤儿院的关怀活动，每周1-2次，没有任务的人去外面的孤儿院看看孩子，给他们带点吃的穿的，再陪着玩上半天，就这么简单；自愿参与，自发报名——说是这么说的，反正blood小队全员报名了。
除了朱利乌斯以外，他只出钱。
矮他半个头的黑发姑娘又跟着几步走到他面前：“那至少得让他们知道，他们身上穿的衣服，盘子里放的面包，都是谁给买的呀。”
“……不需要知道，知道了也没用。”谁买的？害得他们家破人亡的凶手买的。
朱利乌斯又转过头，准备要走，然而七海又跟过来走到他面前；他再转头，她再走到他面前。他原地自传，她绕着他公转，两人在休息室里转了一圈又一圈，直到晴臣打着呵欠路过，看了一会儿，问，你们在玩什么？
“我正在努力说服朱利乌斯上尉，和我一起去外部圈孤儿院。”七海说。
……完蛋，朱利乌斯脑中立刻跳出这两个字来。
果然，晴臣眯起眼睛了。
“去外部圈？你们俩？”晴臣走过来，视线在两人脸上左右一跳，然后笑嘻嘻地转向七海，“既然朱利乌斯不乐意去，那就不要勉强他嘛，我和你去，也是一样的。去完了孤儿院，回来路上我还能带你——”
“这就不麻烦晴臣先生了，”朱利乌斯说着上前一步，插到两人之间，把第四部队队长的手从自家队长的肩膀上拿下来，再转过身，把他隔到自己身后，“我刚才又想了想，这个休息日我也没什么安排，正好……正好可以去看看孩子们。”
他当然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所以说得格外咬牙切齿，被评为“极东支部男子组第一温柔”的笑容都快要绷不住了。
但话已经说出口了。
开车前往外部圈的时候，朱利乌斯一直在思考——自己是不是被两个队长联手下套了？
也许在自己背过身去的时候，那两人互相比了个V？
……应该不至于吧？他想，从后视镜里看了看坐在自己旁边的女孩子。他记得很清楚，自己“离开”的时候，这还是个……话不多的，单纯安静的……小姑娘。
嗯，是个问一句答一句，问两句答一句，问三句还是答一句的小姑娘。
而她现在话虽然多了一些，但外表看上去也与当时没有区别，只是稍微晒黑了，手臂肌肉的弧线更深刻了——都是她所经历过的战斗的痕迹。
眉眼间少了些稚气，脸型轮廓更鲜明了，站在发言台前也很镇得住场——他之前还为她担心了一下，现在回忆起来，自己简直就像个想太多的老父亲。
朱利乌斯又朝旁边悄悄看去一眼。
她笑得也比以前多了，看得出来与支部的其他人也相处得非常愉快，只是——
后视镜上反射过一道单眼的视线，朱利乌斯马上撇过头，认认真真地看路开车。
“这一趟本来基尔和罗密欧也要一起来，”七海说，“突然一个有紧急任务，一个又吃坏肚子……”
“所以你就抓我来了？”——没有说出口，朱利乌斯只是“噢”了一声，然后顺着她说起了“罗密欧总是这样”的话题。
二十几分钟后，车子在孤儿院门前停下了。七海先下了车，孤儿院的负责人早就等在门口。那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女人，法令纹很深，身上的衣服洗得发硬，但非常干净。她笑嘻嘻地走上前去招呼七海，虽然似乎并不知道她的姓名，只是称呼她“队长”。
然后朱利乌斯也下车了。关上车门，转过身的瞬间，他看到负责人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
几乎同一时刻，她脸上的笑容一寸一寸地收回，眼中有恐惧有愤怒和惊诧一起飞快闪过，仿佛跑马灯。
看吧，他早就知道是这样。
朱利乌斯努力朝她笑了笑，卑微得简直算得上是谄媚的笑。
“这是我们的朱利乌斯上尉。”七海朝对方介绍道，强调了“我们的”。负责人于是又转头望了她一眼，收起脸上复杂的表情，礼貌地冲朱利乌斯微微一笑，微小得可以忽略不计。朱利乌斯刚要伸出手去与她握手，她已经转身走进屋里了。
这所孤儿院是在一栋旧民居的基础上改建的，是这一带最宽敞最坚固的房子，收容了大大小小23个孩子；小的刚会自己吃饭，大的已经开始自学高中课程。负责人领着二人走到活动室门前，里面传来闹哄哄的嬉笑声。
负责人敲了敲门板，打闹声停了，她朝两人打了个手势，自己先推门走了进去。
“猜猜今天来的是谁~？”笑盈盈的语气，朱利乌斯觉得，应该不是在介绍自己。
脆生生的童音高高低低地响了起来。
“是第一部队？”
“是blood？”
“我猜是上次的黑皮大哥哥！他只来了一次！”
“是操控员姐姐吧，blood一定很忙的……”
负责人手一扬，门被整个推开，阳光越过窗户，越过一整个房间射落到走廊上，把门外的两人拢进同一片金辉里。
朱利乌斯下意识地退了一步。
屋子里大概静了一秒，然后炸起一片惊讶的欢呼声。
“我的天——是blood的队长！”
Blood小队现任队长，因为多次字面意义上的拯救世界，俨然已经成为这一代孩子们心目中的超级英雄——她上过的那些杂志，接受过的那些采访，参加过的电视专栏，都是这么说的。
但朱利乌斯倒是没想到，她还是第一次来这里。
黑发的东方姑娘稍微害羞了一小下，然后抬起头挺起腰，迎着孩子们的欢呼走进房间。掌声也响起来了，还有些孩子开心得扯着嗓子大叫；他们并不叫她的名字，他们只知道她是“blood队长”。
朱利乌斯在门口站了一站，他觉得自己最好还是——
“这儿还有一位，”他听见队长提着嗓子压过欢呼声，“他和我一起来的。”
屋子里又安静下来，孩子们满怀期待的视线一齐投向门口。
朱利乌斯还在迟疑，然后立刻被七海一把拉了进去，站在她旁边。
“这是我的队长，是他教导我，保护我，让我能成为和他一样的战士。”她站在他的肩侧，对着面前的孩子说道。
“要不是他，我刚当上新兵的第一天，就已经被跳跳吃掉了。”
出乎朱利乌斯意料的是，那些孩子的眼神没有半点变化，还是清亮亮得像清晨的露水。
他们说，哇，是队长的队长，那一定超级厉害！
他又想了想，也对。
小点的孩子也许根本没见过他，稍微大些的孩子也未必记得这曾经出现在电视上的“绑架犯”的长相；至于——
“朱利乌斯维斯康提？”屋子后排响起一个声音，带着少年变声期的沙哑质感，“这个人又回到blood了？”
朱利乌斯抬眼朝后望去。
那是个十四五岁的男孩子，瘦精精的，深褐色的头发被胡乱剪得很短，脸上落着几颗雀斑。他皱着眉皱着眼瞪着他，好像他是一只溜进家里的老鼠。
“朱利乌斯维斯康提，”他又叫了一次他的名字，全名，“你忘了你过去做过的事了？”
屋子里再度安静下来。
孩子们眨巴着眼睛看看他，又看看那个男孩子，然后有人出声问：“什么事情呀，你倒是说嘛。”
男孩子耸起鼻子“哼”了一声，又看看七海，神情软了一些，没有说话。
朱利乌斯轻轻叹了口气。他低头凑近七海耳边，说了句“我去把车上的东西搬下来”，然后不等她回答，便转身走出房间。
他早就知道会是这样的，做过的事行过的恶，不会因为某些人的死去而被冲刷干净。“事出有因”也好，“别有苦衷”也罢，事情确实是他做的，破坏已经造成，伤痕已经刻下，即使幕后黑手另有其人，他也不会因此而成为无辜的被害者。
或者说，他确实是被害者，但并不无辜。
朱利乌斯打开车子的后备箱，里面是今天带来的慰问品：二十几套运动服，都是新的；食堂出品的果酱面包，昨晚赶制的；还有一些零碎的玩具，文具，画册……和刚从地里摘来的新鲜蔬果。
从螺旋之树那里摘来的，地窖里的大家亲手种下，亲手收获……可能上面还带着几个虫疤。
最初看到叶片上的小虫子的时候，朱利乌斯非常焦心，后来七海说，蔬菜从土壤里发芽长大，叶片上落下了虫卵，虫卵孵化成小虫——这不正是说明，生态在渐渐恢复吗？
这里的土壤已经能种植作物了，以蔬果为生的小虫也出现了。以螺旋之树为中心，这个世界在逐渐回到原来的样子；也许再过不久，又能看到天际的鸟群，和水底的鱼影。
未来还很长，以后会越来越好的——现任队长是这么说的。
朱利乌斯把东西全都堆进一个大箱子里，端起来准备往里走。才刚迈出两步，几个番茄就摇摇晃晃地滚下来，他本能地要去接，然而一时腾不出手来，只能看着那几个红彤彤圆滚滚的果子落地——
没有落地，被一只手接住了。
一只干燥又粗糙的手掌，皮肤皲裂，手指上还缠着几道胶布。
“……谢谢。”朱利乌斯说。
负责人女士没有回答，也没有把番茄放回去，只是把那几个果子放进自己带来的小篮子里。她做这些事的时候，根本没有看朱利乌斯一眼。
“……厨房在哪儿？”朱利乌斯问道。
当然也没人回答他。
不过那位女士开始朝前走了，朱利乌斯便立刻跟上。两人走到一扇门前，负责人掏出一大串铁钥匙，“稀里哗啦”地找出一个，插/进锁眼，转动，打开，里面是一间宽敞的厨房。
朱利乌斯稍微有些吃惊。他看到那些厨具都是成套的，非常讲究，只是似乎已经很久没有动用；看起来日常在使用的，只有四五口大锅子，三把勺子铲子，和两把放在案上的菜刀——给二十来个孩子做饭，这些器具大概也够了。
负责人还是没有说话，朱利乌斯便也不再开口。他把箱子里的食物拿出来，整齐地码放在桌上。全部整理完之后，他道了声谢，转头望向旁边的女人。
措不及防的，迎面撞上一对冰冷的视线，注满愤恨和怨气。
对方使劲地瞪着他，像要把他的脑髓都瞪出来。
……这也是一个过去的自己的受害者，她，或者她的家人。
朱利乌斯抿了抿嘴，说了声“对不起”。
“你不必道歉。”负责人女士意外地开口了。
朱利乌斯愣了一下。
“你道的歉已经够多了，”她说，“会原谅你的人早就原谅了，不会原谅的人，哪怕你再多说一千遍一万遍的对不起，也不比墓地里的乌鸦叫得更好听。”
她说这话的时候，眼中寒光泠泠，仿佛有一头暴烈的荒神藏在这具干瘦的躯壳中。
但她说的一点没错。
如果道歉可以让时间重来，让亡者复生，朱利乌斯愿意把自己从今往后的每分每秒都用来说“对不起”。但即使是螺旋之树，也做不到这样的事。
“……我也不是在乞求你们的原谅，”朱利乌斯说，“我只是……”
只是……
“对不起。”朱利乌斯说。
说完，他飞快地转身推开门，落荒而逃。
走廊的那一头传来孩子的嬉笑声，笑一阵停一阵，也许屋子里正有人在讲什么有趣的故事。朱利乌斯本能地朝那里走去，然而走到门前他突然反应过来，收回了伸出的手。
那里的笑声与他无关，他要是推门进去，就连这一刻的平和宁静都要被他破坏了。
那个瘦精精的男孩子说，你忘了你做过的事？
怎么会忘。
朱利乌斯转过身，朝来时的方向走去。
——“你为什么要带那个人一起来？我不喜欢他，他是坏蛋！”门里传来一个男孩子的声音，也许就是刚才说话的那个人。
朱利乌斯的脚步顿了一下，但没有停。他也不知道队长为什么要喊他一起来，难道她没想过，这些孩子现在之所以会在孤儿院里……也许就有他的原因？
——“我的爸爸妈妈，还有姐姐，都得了黑蛛病，”那个男孩子还在继续说着，“听说芙蕾雅有医生，有特效药，他们就三个人一起去了……但是谁也没回来。”
“都是他的错！”他说，“你为什么还要带他来这里！”
——看，就是这样，没有“重新认识”的必要，也不需要让孩子们知道自己吃的面包穿的衣服都是从哪儿来的；如果他们知道那压根不是“慈善”而是“赎罪”……还能这么愉快地围坐在一起，接过他手中的蛋糕？
门的那一边，有一个女声平静地响了起来。
“我很抱歉。”她说。
朱利乌斯立刻加快了离开的脚步。他猜到她要说什么了——还能说什么，无非是替他道歉。
“但你还活着，还要继续活下去，你们会和这个世界一起变好。”七海说。
——脚步慢了下来。
不知为何，朱利乌斯想起第一批作物成熟的时候，大家都是第一次亲手种出点什么，都非常开心；他摘下自己亲手培育的番茄，转头看到队长站在阳光下朝自己笑。
当时她说……好吃吗，给我吃一个。
——“我们没有机会再挽回过去的事，所以才要拼命守护眼前的未来。”七海说。
“都是你们大人的套话屁话……”男孩子说，“我的姐姐可是不会回来了！”
“他没能保护你的姐姐，你的父母，所以至少现在，要让你们过上比他们更好的生活，”她说，“过去的世界被毁了，这不是一个人两个人的错，也不是一个人两个人的灾难。但你们不一样，你们的过去那么短，未来那么长；我们过去所见的那些凶神恶兽，你们都没有见过，我们未来要面对的鏖战血斗，也不想让你们知道……可能我现在说的话，你们也还听不懂——总之，你们只需要度过比昨天更好的今天，比今天更好的明天……”
“这就是我们还在战斗的理由。”她说。
朱利乌斯的脚步停下了。
屋子里也安静下来，也许只是说话的声音变小了。没过多久，有个女孩子怯怯地问，那刚才那个故事呢？于是音乐声响起来了，有人弹着风琴，奏了一段愉快的小调。很快有小孩子拉开嗓门跟着唱起歌，唱得乱七八糟，但很开心，唱完一句还有人“嘻嘻哈哈”地笑。
朱利乌斯站在走廊上，不知该往哪边过去。走廊里又暗又湿，墙角长着大片大片的霉斑；他身后的房间阳光充沛，有欢声笑语，有温热的牛奶和松软的面包，还有天真烂漫地唱着歌的孩子，和一个黑发黑眼的东方姑娘——
但那扇门，他不能推开。
不能推开，他不配去推开。
“他现在又不是队长了！你帮他干嘛！”他听见那个男孩子又开腔了，语气十分不满。
音乐声停下来了。
“他一直都是我的队长，”被提问的人说，“是他教我战斗，也是他在战场上保护我掩护我，让我还能坐在这里。”
“我不能非要你们也相信他原谅他……但反正，将来的战斗，我还会和他站在一起。”她说。
说话声又小了，听不清谁在说些什么。朱利乌斯转过身，只看到一扇老旧的木门，门缝里有细碎的阳光落下。
他在螺旋之树里的时候，意识是一片混沌，在为数不多的清醒间隙中，他想起外面的世界，回忆他的队友，但他们往往面目模糊，只是有着大概形体的一团又一团迷雾。
只有那个黑发的东方姑娘，他能在脑中清晰地勾勒出她的五官，身形，还有紧紧抿起的唇线，和倔强地高昂的头颅。
她只有一只眼睛，但那只黑眼睛比他见过的所有星星都要明亮。
那男孩子突然响亮地“哼”了一声，隔着门都能想见他皱成一团的脸。
“你怎么老是帮他说话！”男孩子气鼓鼓地说，“我看……我看你不会是喜欢他吧！”
——彻底安静了，门里也好，门外也好。
下一秒，比欢呼还要热烈的声音炸响开来。那些大大小小的孩子又笑又叫又是拍桌跺脚，还有人唱起一首怪里怪气的儿歌，仿佛全世界都在这一刻开始起哄——起哄那个被提问的女孩子。
朱利乌斯非常吃惊：听到这些声音，他的第一反应竟然是——
队长不会被这些孩子欺负了吧？
他立刻又想起她无数次红着脸皱着眉把水杯打翻，红着脸皱着眉把脑袋藏到书后，红着脸皱着眉使劲扭过身子假装无事发生……的样子。
那首捉弄人的儿歌才唱到第三句，朱利乌斯就推门走了进去。
能掀翻屋顶的声浪中，坐在风琴旁的姑娘猛地回头看他，像一只受惊的小鹿。
她的黑眼睛又湿又亮，满脸通红。
比那天下午，他给她吃的那个番茄还红。
朱利乌斯这才想起第二个问题。
……那么，刚才队长到底回答了没有？
也许是因为这次起哄的关系，之后的气氛非常愉快——不，更愉快了，再没有谁提过什么过去的事，还有小孩子主动过来问朱利乌斯，blood队长还是新兵的时候，真的出任务从来不带回复锭吗？
“……嗯，怎么说，她比较倔，满脸血了都不肯吃药，非要和荒神拼个你死我活，”朱利乌斯说，“所以一般都是我把她那份药带上，在她上去拼死活之前硬塞进她嘴里。”
“哦~”的声音又响起来了，尾音很长，扭来扭去，好像一条扯不断的蚯蚓软糖。
一下午的时间很快过去，两人原本打算在傍晚前离开，然而又被孩子们拖下。负责人女士来了好几次也没能帮他们脱身，最后七海不得不去厨房帮她做晚饭——毕竟不能干等着吃饭。
26个人一起吃的晚饭，刀叉声“乒乒乓乓”“叮叮当当”吵得很，还不时有孩子塞着满嘴食物，“吧唧吧唧”地说话。有个小姑娘伸手要拿桌子上的酱油，朱利乌斯拿了递给她，一转头又被旁边的孩子泼了一袖子的肉汤。
“……今天辛苦你了。”七海小声说。
“没有什么辛苦，”朱利乌斯说，“倒是感觉自己像在……种番茄。”
队长愣了一下，然后笑，咧出一排细巧的白牙。
两人一直逗留到晚上。晚饭后，七海又被孩子拖住不让走，朱利乌斯挽了袖子，去厨房和负责人一起洗了26人份的碗盘。两人没有任何交谈，他把一个个盘子擦干递给她，干瘦的妇人一个个接过，轻轻放在架子上。
最后一个盘子也放好了。朱利乌斯正擦了手要走，旁边的妇人突然开口。
声音很轻，比水龙头下的滴水还轻。
她说，这里以前是我家。
朱利乌斯停下脚步，转回身去。然而说话的人站在壁橱旁边，脸上的表情被影子覆盖了。
“以后也是你家，”朱利乌斯说，“你还有那么多孩子。”
说完，他朝闹哄哄的活动室走去了。
八点过半，七海又一次站起来，表示到了回去的时间。
“下周我们还会来的，”她说，“而且你们也该睡觉了。”
“那晚安亲亲呢！”一个小姑娘说，“上次艾莉莎姐姐来的时候，给我们晚安亲亲的！”
“晚安亲亲！亲了我们就去睡觉！”
朱利乌斯悄悄朝旁边瞥去一眼，果然，这一刻队长的表情就像一只中了麻痹弹的跳跳。
哈，让她给他们晚安亲亲……？还不如让地窖食堂里那只水豚来亲。他使劲掐了自己一把才忍住了笑。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七海把双手往腰上一插，鼻子里“哼”了一声，一屁股坐回到椅子上。
“好啊，晚安亲亲，”她说，“亲完你们都要乖乖睡觉。”
于是二十几个孩子排起队来了，从小到大，从矮到高。七海一个接一个地在他们脸上额上啄一口，然后推着他们的肩膀转个身，让他们离开活动室，走去睡房。
“吧唧”“吧唧”，响得很，完成任务的态度十分端正。
朱利乌斯转头一瞥，看到那个有雀斑的男孩子也排在队伍里。
他可比其他孩子都高出一个头了。
“……你都这么大了，怎么还要人家亲你？”朱利乌斯忍不住走过去说。
被说的那个脸上一红，白了他一眼：“怎么，不行吗？”
“有什么关系，他也还是孩子嘛。”前面的七海说话了。于是那男孩子得意地瞟了朱利乌斯一眼，转过头去继续排队。
……孩子？他可快跟罗密欧一样高了。朱利乌斯也“哼”了，扁着嘴，小声又小声。
23个孩子终于全部亲完，朱利乌斯听到队长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仿佛打完一场艰苦卓绝的车轮战。
不知道队长之前说的“未来”里包不包括这种事……他不禁有些幸灾乐祸地想。
然后两人告别了负责人女士，开车原路折回。重新回到地窖的时候，已经快到晚上11点。
“今天辛苦你了。”朱利乌斯把这句话还了回去。
“是有点辛苦，”七海说，“番茄可不会让我亲它们。”
朱利乌斯“哈哈”一笑，按下电梯，与她一同上楼。
队长的房间在3楼，是过去他用过的那间——现在他在她楼上了。电梯门合上之后，两人又随便聊了几句。队长说其实上次是她和晴臣串通的，朱利乌斯皱了下眉头，又抿嘴笑笑——果然是他小看了她。
电梯很快停下，厢门打开，朱利乌斯说了声“晚安”，便等着七海走出门去。
但队长没有迈出步子。
“……明天见。”朱利乌斯补全了这个“晚安”。
旁边的黑发姑娘还是没有动。电梯门要关上了，朱利乌斯不明所以，还是伸手按住了开门键。
“怎么了？”他问。
“……晚安。”黑发姑娘小声说，低着头说的。
下一秒，她转过身，踮起脚，伸手勾住他的肩膀，在他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嘴唇在他脸上飞快地一碰，然后飞快地撤离。
就像在花瓣上一掠而过的蝴蝶。
“这是……‘晚安亲亲’，”她在他耳边说，“还有‘生日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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