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悖逆
狂龙一声笑是怎样的人？
这个问题若是让罪恶坑三罪首破玄奇来回答，那必然是：“狂龙老大什么都好，就是开会爱乱点名，烦呐！”
若是让赴罪恶坑谈判归来的阎魔旱魃评价，那便是：“故作疯狂又城府极深的阴谋家，需要时刻提防而又能力卓绝的合作者。”
若是让练峨眉来评价，则是：“就算要我归阴，他也未必然会让阎魔动手。”
而在练无瑕看来，母亲与舅舅宛然是泾渭分明的两极。母亲卓然绝俗，遗世独立，俨然便是凌驾于九霄之上的高天之云，清皓高迥，不染半点尘垢。而舅舅则沆瀣混沌，心思叵测，一如沉沦于九泉之下的冥幽之水，森凉低徊，卷积无数泥沙。
过矫洁者举世难容，过阴鄙者举世非议，皆是过犹不及、不可持久之兆。可是他们偏偏是如此的孤标特立，一个成了最接近飞升境界的玄门将仙高人，一个做了全天下最为藏污纳垢的罪恶坑之主。谁也拿他们无可奈何，谁也无法想到，这截然不同的二人，居然是血脉相通的亲生姐弟。
玄铁铸成的门扉在沉闷的轰隆中被缓缓推开，刺目的血光霎时将四壁浸做干涸的殷红，一魔立于槛外，逆光的身影投下长长的剪影。
练无瑕背转过身，回避了他的注视。
“有个人想要见你，”魔物的声音自后传来，有意无意的加重了语气，“你要记住自己的身份，小妹。”
狂龙感到全身的每一分血肉、每一寸毛发都沉浸在狂热的醉意中，久久无法清醒。他一脚蹬着青色魔石铸成的巨椅，脑中兀自一遍又一遍的回味着适才所看到的美景。
天光明而昏昧，一望无际的桃花烈烈欲燃，他亲爱的阿姐就立身在那花间云下。她终于不再佩戴那片可怕的面具，而是袒露着她那清莹皓洁的美丽面容，含着优美而深情的笑，专注而温存的凝望着他。
“狂龙，你想做什么呢？”
“想对阿姐做什么，都是可以的。”
“毕竟，你是阿姐最心爱的弟弟呀……”
能源不稳的波动里，那张从未如此温柔的容颜霎时扭曲，狂龙只觉得心底叫嚣的杀意快要将整颗心脏炸开。圣域的那群秃驴，整天念佛吃斋还不够的吗？跑去破坏什么魔界基点，害得我的阿姐脸变成了那个鬼样子——是想怎么死！
忍耐、忍耐，要忍耐……
在给那几个秃驴上一课之前，他还得先见一个人，一个和他抢了阿姐一千多年的人！
“罪首，您想一见的人带到了。”魔界长老苍老的声音将狂龙的注意力牵回，他横目，正望见素衣女子遥遥的站着，一名容貌俊烈的红发魔将正侧身替她解下覆住双眼的布带。女子睁开眼，在看清前方之人是狂龙后，口唇微动，下意识的似乎想要叫出什么，却在意识到他的来意后不由自主的后退半步，眼底满是不可置信。
她可以退后，狂龙当然也可以前行，于是他移到了她面前，笑嘻嘻的打招呼：“亲爱的外甥女，几百年不见，好容易见了面，怎么不喊舅舅喔？”
那素衣女子正是练无瑕，她躲闪着狂龙的目光，嗫嚅道：“您……您怎会出现在此？”
“异度魔界的老大亲自请我来这里旅游，我要是不来，他岂不是很没面子？”狂龙叉腰哼笑。
“您……快走吧，这里不是您的久留之地。”练无瑕侧过脸，有些不敢看他此时的表情，只是心底横亘着一线希望，兀自劝服着自己莫要去靠拢那个可怖的事实。
“这可奇了，不许我久留，就许你久留？”狂龙挪转脚步，重新挡在了她眼前，倒三角眼中闪烁着乖戾而兴趣勃勃的亮光，“乖外甥女，你在隐瞒阿舅什么？哟……刚才忙着打招呼没有发觉，你的气息不对，这是被男人□□了吗？”
妖独池那晚残碎的记忆扑入脑海，练无瑕下意识的后退了一步，拧紧了双眉。
狂龙满脸俱是八卦兴奋之色：“前些日子你追素还真追得满江湖都知道，所以素还真那个假正经的终于被你拿下啦？”他扫了扫一旁神色不悦的红发魔将与冷眼旁观的魔界长老，轻佻的吹了声口哨，“不过，看你如今出落得这么花枝招展，男人看了你能忍住不监守自盗实在太难。咳咳，谁知道我的外甥女婿到底是素还真呢，还是……不止是素还真呢？”
练无瑕自生下来，还未有人对她说过今日这么多不三不四的浑话。饶是她灰心已极，且惯性的对狂龙保持着恭敬态度，闻言仍是克制不住的霍然抬头，面色苍白的叱道：“您在胡说什么！”
“好好，是我胡说，是我胡说。”狂龙好脾气的认错，点头如捣蒜，只是话锋一转，“不过你又在紧张什么？难不成被阿舅说中了？”
试问这世上有谁似她这般，完璧之身因一魔而失，腹中却又在那之前孕育了另一人的孩子？练无瑕周身怵栗，却无法反驳一字。狂龙说错了么？他确是说中了！
“您没有说错，我的确是行止不端，名节有亏。”她凄然承认道。
“勇于承认错误，还是个好孩子。”狂龙宽容而亲切的拍了拍她的发顶。练无瑕直觉的想要躲闪，可满心的颓然使得她慢了半拍，待到身体做出反应时，狂龙已然将那只手撤回，在衣服上蹭了又蹭，表情扭曲得宛如捏死了一只浆汁粘稠的虫豸：“只不过，你怎么还有脸面活着？”
练无瑕瞳孔紧缩。
“你们萍山的人不都一个个洁癖得要命，别说是被男人破身，就算是被男人多看上一眼，碰一碰肌肤，哪怕只是一下下，都好像遭受了天大的冒犯，恶心得要死吗？”狂龙使劲吹着那只手，“我阿姐让你跟着她姓，给你起了‘无瑕’这样的好名字，养了你几百年，传授你武功道法。你呢？六根不净，满脑子男欢女爱，成了个连贞洁都保不住的烂货。你对得起我阿姐的恩情吗？你怎么还敢苟活在世，丢萍山的脸，污损我阿姐的名声？差点忘了——我阿姐已经昭告天下把你赶出门墙，真是太明智了哈哈哈哈！”
句句如刀，戳得练无瑕的心鲜血淋漓。她带着近乎快意的麻木听着狂龙的指责，一遍又一遍的告诫着自己“这是你该受的”，却仍是被铺天盖地的窒息感击垮，腿脚一软，便坐在了地上。“如果您此来只是为了代母亲训诫于我，无瑕受着。”她急促的喘着气，不由自主的按住了心口。
“没意思，不逗你玩了。”这副温顺驯良的呆木模样令狂龙再提不起挖苦的兴致，双腿一蹬，又跳上了那座巨大的青石椅，翘着脚一晃又一晃，“舅舅我这回过来魔界，确实如你所想，是为了和阿魃仔联手，对付我阿姐的。”
猜测被印证的感觉一点都与喜悦无关，练无瑕痛楚的紧闭了眼：“可这是为什么？”
“为什么？”狂龙重复道，忽地爆出一阵狂笑，“你，宫紫玄，金战战，金八珍，还有那个故作清高其实一肚子坏水的蔺无双！你们霸占了我阿姐那么多年！让我阿姐眼里再也没有我！现在可怜的小弟想要夺回自己的阿姐，你这名罪魁祸首却反过来问我‘为什么’？”
他四仰八叉的往椅背上一靠，笑得浑身的肌肉都在抽搐：“我当然是要把所有碍眼的都踢出去，将我冰清玉洁的阿姐握在手心……这个场景，我只要想一下、就想一下，都觉得无比的感动、激动万分、激动得热血沸腾！”
没有任何恩怨纠葛，更与仇恨无关，真相居然是一场不堪诉诸于口的悖乱之爱。
“原来如此……”母亲转身后狂龙剧变的眼神，每回提及蔺师叔时那一瞬森然的表情，萍山入天前夕绝望的面容……过往的所有不解被无形的丝线贯通，练无瑕一时毛骨悚然，“您居然在嫉妒。”
她剧烈的一摇头，强迫自己整顿思绪，试图将这位叫了千百年舅舅的男人从不归之路上拉回：“母亲所修虽名为绝情仙道，却并非无情。她视我们师姐妹如女，视蔺师叔为友，而舅舅您则永远是她唯一的弟弟，根本无人和您争抢。”
“即便是您将所有与母亲有交集之人排除出局，您能灭去萍山峰顶陪伴母亲数千载修道岁月的云么？您能消去每一朝为十里蒲团带来光明、每一夜为十里蒲团送来清明的日轮与月亮么？道生一，一生阴阳，阴阳化万物，母亲一身是存是灭，都生于大道、处于大道、归于大道，您能让大道不存在么？”她郑重相劝道。
笑容潮水般退去，油绿的龙形刺青随着面部肌肉的细微抽搐而蜷曲不定，狂龙眼底凶芒大盛：“不愧是修炼修傻了脑子的道门杂毛，满嘴百无一用的大道理。自己都成了破布一张，还有颜面劝别人？”
掩于袖中的十指深深的陷入掌心，练无瑕勉强让自己露出镇定的容态：“多欲寡情，淫志损真，这样下去你永远也不可能获得满足，舅舅。”
狂龙拍椅而起，恶狠狠的瞪着她，这回练无瑕没有移开眼，而是报以悲悯而澄明的回视。一如既往的，目光与目光之间的角力总会以狂龙的败退而告终。于是他气急败坏的向她走来，观其气势汹汹之状，俨然要把她撕得粉碎。然而他只冲到一半，即被红发魔将拦身截住，青年似笑非笑的声音含着某种慢条斯理而不容置喙的宣告意味：“罪首，魔界允诺的一炷香时间已到，人已让您见过，现在在下该带她回囚所。”
狂龙眼底杀意几番跃动，终是克制住，怒气冲冲的身化绿光离去。魔将目送他离去，冲鬼知点了点头，后者回以颔首，也自觉地离开了。魔将这才回头望去，只见练无瑕垂着头跪坐在地，眼眸微合，似是精疲力竭的样子，当下哼笑一声：“对着一条肖狗还能劝那么多话，你的身体好得出奇吗？还能挤出那么多耐心！”
“从前他虽乖戾，却还未疯狂至此……”练无瑕盯着地面，声音轻悄悄的，仿佛在自言自语，“螣邪郎，你们到底对他做了什么？”
这名红发魔将正是她和赦生的长兄螣邪郎，被小妹毫无敬意的直呼其名，他的面上也不见恼意，只是升起几分嘲弄的笑意，修长的手指拂过石椅惨青而冰凉的椅身：“听说你们道门有个传说，叫庄周梦蝶？”
“‘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螣邪郎似乎生来便具有某种天赋，再清玄庄严的经卷文字经他之口道来，总会添出若有若无的讥诮与森谲，“这把椅子叫做如梦似幻，坐进去的人无论怀有怎样荒唐的愿望，都会在梦幻中得到满足——可惜，只是饮鸩止渴。”
“幻象之中收获越华美的充实，醒来后的现实便越空虚、越无法满足愈发贪婪焦渴的欲望。放大的空缺得不到填补，丧失神智、沉沦魔道便是迟早的结局。”他敲了敲椅身，听着那沉闷的回音，凉凉的笑了一声，“这么简单的把戏，竟然还能吸引一个又一个愚徒赴汤蹈火？”
它的功效与后遗症，你为何会这般清楚？有一瞬间，练无瑕想问他这个问题。
可她的心实在是太冷太沉，所以最终她什么也没有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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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补充说明一，这时候无瑕已经被迁到了二殿
补充说明二，魔界怀孕女子会穿白衣——此为私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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