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爱

作者:唐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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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十六章


      高烛宫灯,幔帘珠帐,水榭歌台湖水环绕,夜幕初降时,星罗夜幕,独得后院闹中取静,风情别具。歌女舞娘赤足踏上细软红毯,轻纱掩胸,纤肢扭缦,妖惑的舞姿伴着行云流水的丝竹乐一次又一次临近歌台正中央的贵宾——
      郎觞轩斜倚着身子,琳琅青漆器顺着丝滑柔顺的发丝垂至榻间,松散的束着几缕发丝,散乱的长发顺着颈部刚毅有型的线条滑落,伸入敞开的前襟,匍匐在胸前。烟灰色的魅瞳慵懒的半眯着,饰上唇角浅笑。怀中美人惊艳四座,娥眉淡扫,肤若棂脂白皙剔透,唇染淡樱,一袭白裙了无装饰,仅有斜盘的发髻上一支郁金香珠钗珠垂微颤。她美目远眺,根本没将心思放在台下一众争奇斗艳的舞娘上,微微上扬的嘴角隐有一丝若有还无的笑意,那番风情,越是漫不经心,越引得满座瞩目。她的四周似乎凝结有一种奇妙的气场,目光掠过后便再难脱离。在她面前,所有歌女舞娘的旖旎娇柔都变成矫揉造作,再无半点美感。
      渐渐的,白衣女子业已感觉到来自台下的注目礼,斜眉瞥去,迎上一道挑衅的冷光。她倒是忘了,女主人还坐在台下首座,人人贡奉的“兰凰郡主”倒不如被眼下这个男人轻搂怀中更让人嫉妒。
      她心中暗自叹气,庭中一盏盏摇曳烛光将她的思绪带离至数个时辰前,东院房中……

      夕阳斜下,火红的火烧云透过薄透的窗纸,映入水气氤氲的水房中,折射出水珠星星点点如烛火般的亮红。浸身于木桶中的女子闭目养神,烘热的水蒸气化作滴滴水露,衔挂在她的额头、鼻尖,黑亮如缎的长发随意盘踞脑后。
      屏风外传来门栓开阖的响声,才令她从沉思中回过神,“月吟,是你吗?”她随手取过搭放在旁的白色里衫换上,赤足落地,绕过屏风,探手松开束发木簪的同时,惊窘在原地,再要转身躲回屏风后,也已来不急——
      那身再熟悉不过的淡金色身影,背手而立,毫不掩饰讶异玩味的窃笑,四目相对许久,他才半开玩笑的开口:“幸好,进屋的人是我。”他罔视白衣女子的尴尬,步步逼近,拿过她手中的木簪,“怎么不带那根珠钗?”说着,两指轻轻一掐,“咔嚓”一声,木簪断做两截弃在地上。
      烟灰色的瞳孔中映出女子微愠的蹙眉,那双稍有惊慌的通透美瞳很快便恢复了以往的淡然平静,只见她稍稍整理衣领,迎上他打量的目光,毫不客气:“你来做什么?”
      “计划有变,换上这套衣服跟我走。”他意简言骇的说明来意,将准备好的包袱换到女子手中,转身背对着她,“如果你不想月吟和楚丞有危险的话。无论如何,都要设法在戌时之前离开。”

      沈青颜再回神时,台下一曲歌舞已毕。
      郎觞轩拍手喊停,潋滟细长的眼梢流连台上,幽幽一笑,“虎将军,这轻歌曼舞我在江东可是见多了,那江南美女个个舞步轻盈,风情万种又岂是楚地率性女子可比?”他挥手支退舞班,掩嘴呵欠,意兴阑珊,“若是没有其他节目,今天的接风宴就到这儿吧,虎将军一番心意,觞轩心领。”说着,撑起身子作势要走。
      “慢!”虎墨起身,响掌两声,五名持剑舞舞姬踏着碎步盈盈拜上,“虎墨原本以为二皇子久居江南水乡,必是爱极柔弱歌女、风情舞娘,怎料二皇子原也喜欢英姿飒爽的性情女子,”他伸臂一指,指向五名各就位的持剑舞姬,介绍道,“难得二皇子喜欢,虎墨就让这几位拉祜族女子,为二皇子演出一段‘武美人’。”
      他话音刚落,只听战鼓雷动,振奋人心。五位身形相貌皆是百里挑一的女子随着战鼓声,剑指上座。鼓声愈强,随着鼓点节奏,五位持剑舞姬动作越发帅气洒脱,长剑惊鸿,恍若浮光掠影,或对阵拆招、或列阵御敌,一招一式一气呵成,明眼人一看便知,这哪是舞姬,分明是身怀绝技的武者!
      渐渐的,鼓点放缓,宫灯晦暗,只剩下歌台外仅有的两盏灯在夜风中摇曳,烛火忽明忽暗。数十名府邸婢女手抬若干个足有两人高的纱制屏风从歌台两旁上台,将屏风停放在上座台阶与持剑舞姬之间,包围成圈。舞姬身影被挡在屏风内,只有透光的屏风上映出女子宽衣的妩媚多情,烛火将女子宽衣之景放大数倍,在夜间灯火昏暗时看来,撩人心神,难以自持。座下陪席将军低声唏嘘,左右张望,这番情挑场面,平日里在军营中如何得见?
      宽衣卸罢,舞剑女子纷纷从屏风后走出,身上只剩下裹胸的白色束胸,自胯部以下,裙不遮体,每跨一步,那一双双修长白皙的美腿便从裙缝中坦然露出,偏偏鼓点加急,她们每一剑招出手,幅度极大,涌动春光似惊涛骇浪。
      最后一声鼓点落下,五名绝色歌姬手捧长剑,高举齐眉,鞠身至上座榻前,娇喘连连。
      只听虎墨适时起身,言语明白:“二皇子,这五位美人中可有你看得上的?你取走她们手中宝剑,她们人便是你的。”
      郎觞轩从榻上撑起半个身子,饶有趣味的回道:“我还以为,这五位美人是哪家宿敌派来刺杀我的。”他话中有话,转视沈青颜时,她正巧也看着他,讶于他笑意冉冉的烟灰色眸中有戏谑、有玩闹,唯独没有的,是兵临城下的危机感,四目相对时的隐喻,彼此心领神会。只听他不紧不慢续言道:“我还道这剑舞有多精彩,不知虎将军从哪儿找来这么几个大美人儿,却请来一个糟糕的剑术师父。”
      “可不是,”沈青颜适时插话,平端着精巧酒盏,裙摆随她踱下台阶的步子翩翩铺开, “既然都是比剑,不如就让青颜跟五位美人比一比,若是青颜侥幸胜出,就请虎将军再别提献美人之事。青颜敬虎将军一杯,”她一杯水酒下肚,先干为敬,眼见虎墨心有疑虑,她瞬时转向兰凰,略带挑衅道,“兰凰郡主,你可要作证。”
      兰凰哪里明白沈青颜的意图,气得蹭的站起身,跨过桌案,与沈青颜比肩齐立:“我跟你比!”
      “若是我侥幸胜了……?”
      “任你处置!”
      “好,一言为定!”
      眨眼间,契约已定,虎墨再想阻止也已来不及,这才不甘愿的饮下订约之酒。他扬眉深探向案前拱袖挺立的白衣女子,不日前那句谆谆叮嘱犹言在耳:“决不能让沈青颜活着离开翎兰城!”
      “锵锵锵!”远处传来报时打鸣声,此时,距离戌时,还有不到两柱香的时间……

      ***** *****

      翎兰城,城东营。
      繁星暗烁,银月清冷,风中隐有不安的气息,似乎一夜之间,整个翎兰城变作一个死城,四下无人。
      近十人碎碎步伐声成为黑夜中唯一的生息,只待领头人一个手势,其余七八人已四下散去,凭借一身轻功混入营中各处。唯一一个略显瘦小的身影伴在领头人身畔,抖动着肩膀不停喘气。
      “再坚持一会儿,”领头人按肩安抚,警惕的环视四周,“一会儿我可能顾不上你,你自己照顾好自己,万一你有什么差池,我没法跟沈姑娘交代。”
      夜空中月色空移,照亮那个瘦弱的身影,璀璨如星的亮眸尽是不甘,她撇开男子安抚的手,恨恨道:“我不会成为你们的负担!”那倔强的模样引来男子嘲笑,回道:
      “如水做的沈姑娘身边,怎会有个这么没心眼的丫头?”
      月吟,这个妙龄少女不似她家小姐有着超龄的成熟心性,反而时不时流露出孩子天真的心性,心直口快,第一次见她便觉得她很对自己的胃口。
      凌楚丞善意的笑笑,结束即将拉开序幕的争执,“好,我就看看你有多么了不得。你可注意到今夜有何不同?”
      “有什么不同?”月吟不知其所谓,张望四周,愕然反问。
      “你若有你家小姐一半的心智,我便不敢再笑你。”凌楚丞直白的揶揄,却没料到他一句无心戏言竟惹来月吟木然失声——
      “青颜果然聪明,你的丫头可比你差远了。”
      “你比颜儿差远了。”
      她总是不如小姐……无论在洛城还是在风铃谷,出自那个永远只能供她远远张望的男人之口,还是出自他的手下,他们的结论都惊人的一致:不如,就是不如。过去比不上,现在比不上,将来更比不上。
      月吟只觉心中酸楚,别过脸去再也无心与他争辩。突然缴械投降的态度叫凌楚丞措手不及,“你怎么了?”
      “今晚,好像特别安静……”月吟悄悄抹去眼角轻染的泪,随口搭话,歪打正着,换来凌楚丞啧啧称赞:
      “好月吟!险些累我上当!没错,今晚就是安静得可怕,偌大的一个城东营,居然做空。你说,这些挟刀带剑的士兵都上哪去了?”
      “上哪去了……?”月吟莫名回身,望向凌楚丞,等待他的答案。阵风起,猛的掠过她裸露的肌肤,一阵飕凉,哪儿像五六月该有的温度?她只觉得毛孔骤收,心底升起一丝不安,催促答案:“你是不是……想到些什么?”
      凌楚丞背手仰面,双目阖紧,深吸一口冷气,预料之中的泰然:“虎墨……当真动用全营兵力——狙杀东主。”

      ***** *****

      “他们……绝不会让我安然无恙的离开翎兰城。”
      风,娆起沈青颜细落的碎发,发间珠帘轻颤,偶尔碰撞出叮铃微响。宽袍广袖被风鼓起满怀,连带着她的裙摆、腰系缎穗高飞飘扬。狼嚎利箭持在她手中,在她指间有节奏的转动。她举目仰望向上座那个淡金色的身影,正兀自冲她笑,笑得怡然自得,正如他亲口说出身犯险境时的淡漠,好像危在旦夕的人不是他,而是哪个不相干的路人。

      “到时我和你若不能同时脱身,你先走。”他的五指微张,任由万缕青丝从指间滑过,再由他亲手绾成髻盘上她头顶。他抬眼时,她分明看到镜中那双烟灰色冷眸间的坚定,她想回身再问,却被他扳过肩,镜中映出二人一站一坐,同望镜中虚影,“怎么?脸色这么难看,为我担心了?”他笑着取过桌上的郁金香珠钗,斜斜插入她的秀发中,说得一本正经。
      “你应有对策,不是么?”她终于转过身子,对上他垂目凝视,“难道,你冒险进城,不是早已胸有成竹,料想能全身而退吗?”
      “没有,”他的指尖沿着她双鬓的发线滑过,冰凉的温度叫人无法忽视,“这世上,从来没有百分之百拿的准的计划。就像我去滴云峡谷时,也没想到会在谷中重遇你。虎墨的行动比我料想的快,没想到我才进城短短两个时辰,他已等不及要杀我邀功。”他低下身子,一字一句说得清楚,“戌时虎墨动手前,鹰准会从外接应,若他赶得及在戌时之前调来苗显族常驻碧云城的军队,我们尚有生机。若是他赶不及带援军前来,凭你的武功,要离开翎兰城也不是什么难事。到时什么都别想,只管走就是了。我已将慕容昭安置在出城往东五十里之外的一处农宅,你放心。”
      “放心……”她注视着他的眼,许久后,才牵起唇角一抹浅笑,“你我定能全身而退。”

      双耳为饰、广口大腹、壶颈细长的青瓷瓶已被佩剑的武士扛上大雅之台——投壶,这种在江南一带极为盛兴的游戏,沈青颜最早还是在洛城花神祭上看到的。人站在一丈外,以箭空投,射入壶中最多者为胜。
      “十箭为限,”她退居两步之外,将手中狼嚎箭递至兰凰手边,“兰凰郡主先请。”转身时正遇上虎墨细细打量的目光,她亦不躲,抱之一笑。又怎会不明白虎墨此时心思?一个来路不明、不知高低深浅的女子,比一个事先探明清楚的敌手更让人惊心。对势在必得的虎墨而言,超出计划外的人和事无疑最能牵动他的注意力。
      “兰凰,过来。”果然,他开口唤兰凰,在她耳边低声叮嘱。转看兰凰一时诧异一时将信将疑的神情,这话就算听不见,也猜到七八分——他自是打算利用兰凰拖延时间。
      果不其然,兰凰不紧不慢的摆起小姐架势,瞄准壶口虚张声势了半天,偏不脱手。
      眼看时间分分秒秒过去,远处再次传来“锵锵”的更声,这是郎觞轩安排的人在适时告知他们“戌时将近”!
      再不走,他走不了,她亦不会孤自逃离。
      或许连沈青颜自己也未曾察觉,她竭力克制的平静容颜下,一瞬间晃过的牙关紧咬,下颌收紧时不自觉的蹙眉——
      “你我一定能全身而退。”对她而言,这决不仅仅只是一句安慰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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