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木龙吟

　　她告诉瓦休，与先生真正意义上的见面不知当归属于几岁，那张脸是在她十三岁那年时深刻在脑海里的。

　　那年庆志决定带他北上加入幽影，临行前往南疆走一遭，同庵中师太们告别。

　　“那年弥生镇绽放了漫山遍野的蓝花楹……遇见先生，我脑海里闪现两句话。”

　　“什么话？”

　　“我从地狱来，赴你盛世歌。”

　　她没到过地狱，更没赴过盛世。师父接她离开恩人故居，一直潜居南疆边陲，令姜以为自己会老死在这里，直到遇见先生。

　　弥生镇很小，秋山宴极盛，令姜初见先生，即明白何为云泥之别。她笃信彼时盛世属于先生，至于地狱，从何谈起？

　　楚历崇明五十二年三月初，南疆小镇弥生举办文坛会盟，多国秀士齐聚一堂探讨学术，实乃弥生大事。

　　“盟会初始，由弥生书院秀士领头，办了场秋山流觞宴。父亲受邀前往，带上我见识世面。席上有位琴师技艺精湛，余音缭绕轻和松枝簌簌，令人心神涤荡。湖光山色间，那位琴师与众秀士推杯换盏谈笑风生。虽只得遥遥一瞥，却实在恍若仙人。”

　　怀抱《华严经》，令姜伫立土坎边，噙笑听庵里香客描绘所见所闻，心生悸动。

　　一个人生成什么模样，才当得起‘仙人’二字？

　　“他姓甚名谁？哪国秀士？”镇里王记银饰铺家幼女手执夜昙团扇，提眉很感兴趣。

　　楚界繁文缛节之风盛行，边陲小镇家姑娘纵然允许外出，但到底讲究男女有别。吴县丞家三姑娘未能与那位仙人似的琴师照面，实是憾事一桩。

　　素喜清净，她对外界事物一向不大感兴趣。适逢盛事，四海八方人士相聚，自有崇佛香客往弥生宁心庵走，庵里众姑子便以忙碌为由，托她采办制春装的布料，打发她下山散心。

　　换上灰布禅袍，三千青丝以松木簪子挽就，逸致中掺着份傲然洒脱。牵马沿青石板阶梯蜿蜒而下，与香客们擦肩而过，惹得行人注目。

　　遇到熟人，令姜合十问礼，悠然而去。

　　生人窃窃私语，熟人便解释：“听闻尚在襁褓便被送至南疆边陲，原是早夭命数，幸得师太怜悯带回庵中闭门抚养。谁都没料到当年枯瘦嶙峋小婴孩竟也能出落得标致水灵。”

　　师父带她回南疆，寄住在宁心庵，还特地编了身份。

　　她不常下山，更没见过弥生大街上人群摩肩接踵的盛景。进城楼，转朱巷，外来商人较往回增加好几倍，连稀客说书人她也见了两三个。令姜喜欢糖画，等待制作时，她四处观望，蓦然间瞥见一众青衫儒生往糖画摊方向走来。

　　众星捧月者及冠年岁，银簪束发，里间雪白衣裤，外罩宝蓝纱衣，腰际处垂了条白梅玉佩，浅浅一笑，人间绝色当如此！

　　令姜蓦然记起县丞家大姑娘所说那位‘仙人’，合该与眼前这男子相似！

　　视线相交刹那，对方笑容一瞬凝滞，稍纵即逝，转而与身边人谈笑。

　　众人路过糖画摊，最靠近令姜一侧者是位十七八岁的少年，他故意买块糖画，对令姜笑言：“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南疆女子果真好姿容。”

　　“铭旌，走了。”穿宝蓝纱衣的先生和声细语提醒，宛如春风过境，飞了漫天和煦。

　　换来令姜怔忡，慢半拍的反应，名唤铭旌的少年越发开怀。

　　他一笑，令姜就彻底清醒，登时羞得无颜。

　　有人迎他们而来，朝宝蓝纱衣的先生拱手作揖道：“顾先生，我家公子已在碧辉居备好棋局，邀先生赐教，劳请先生挪步。”

　　传话小厮衣着远比寻常人家男子服饰更精致，由此可见他家公子地位颇高。眼前这位顾先生能得这般礼待，定然也不能轻瞧。

　　先生前脚刚走，众人后脚聚拢.

　　“初来乍到，竟敢去挑战碧辉棋局？”

　　“你只知碧辉棋局难破，哪晓得顾先生实力？”人群中有人替先生说话。

　　“他看上去顶多不过弱冠之年，能有多大本事？不过有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气势撑着，争强好胜罢了。楚国第一谜棋岂能让人随便就解了？”

　　另一方争论:“远了不说，单论楚、燕、西浑三国，能与我楚国锦州书院相提并论者，是哪些？”

　　有人接话:“燕国达罕书院和西浑胡笳书院，与我锦州书院平分秋色多年，皆为朝廷官员主要来源。只要进入一等学府，便算半只脚踏进达官显贵之列。据我所知，出自者，最低官位乃郫县县令赵兰，且仅他一人。”

　　“足见三家学府门槛之高！”

　　“可那顾先生是何方神圣？与三大学府有何干系？”

　　拿着糖画，令姜默默听着，她也很好奇。

　　“这位你们眼中这籍籍无名的年轻人，乃西浑国邙山书院教习先生。姓顾名宁，字安，号京墨。”

　　听罢，有人不屑：“这有什么稀奇？皮先生与他这般年纪，不也成了教习先生么！何况邙山书院仅是个不入流的小小学院，岂能和皮先生执教的锦州书院相提并论？”

　　尊崇先生的那男子忽视他人反驳，冷呵一声：“顾先生十五岁进胡笳书院，十八岁被西浑邙山书院破格聘为教习先生，此番南疆文坛会盟，他乃邙山书院领队。纵观三大学府历年才子，试问有几人能达到这等境界？”

　　诸人交头接耳，颇觉有理有据。

　　“倘叫他国秀士听咱们以貌取人，丢的可不止你我脸面，关乎着楚国秀士身份！”

　　令姜鲜少下山，举国内外琐事知之甚少，原以为年纪轻轻即为教习先生已然厉害，却不懂为何在那人说了‘十五进胡笳’之后，一众趾高气扬的人怎就尽数哑口无言。

　　许多年后她才明白，三家首席学府虽齐名，但胡笳不似锦州、达罕二院，尤其重视学术发展，多少燕楚文人趋之如骛，挤破头难进胡笳大门。而先生十五进胡笳，确属奇才。

　　待她恍然大悟已是许久以后，她只记得当时质疑者缄口，有人感叹年少有为，有人暗自发誓努力学习，众学子谈着，皆往碧辉居去。

　　惯不喜吵闹地的令姜，鬼使神差地竟也往碧辉居走。

　　碧辉居院前空地已经挤满了人，里里外外围个严严实实，根本挤不进去，无奈另择他法。

　　碧辉居左侧有道高墙，足有她两倍身高，这不打紧，墙头年岁与书院一样，饱经风霜洗礼过后，掉落些土坯，形成踏脚凹。

　　跟着师父多年，承习诸多傍身武艺以作强身健体，令姜最爱飞檐走壁一项，无奈资质平平难习精髓，但爬这堵墙足矣。

　　她站在最高的槽中，刚好够观全景。趴在墙头，居高临下观望，视野极为广阔，能将棋室尽收眼底。

　　即使棋室摘窗全部撑开，但周围三丈内被黑衣人围起来，将观者隔绝，他们应该不大能看得见屋中战况的。透过支起的摘窗，能见室内除先生以外，还有十几人，两两对战。

　　最东边靠窗位置，先生与紫衫贵公子相对而坐。棋局如何看不太清，但贵公子眉头紧蹙，右手举棋不定，反观先生则淡然很多。

　　人道观棋不语，底下人谈着‘小尖无恶手’、‘天元’、‘高目’一类话语彰显。他们说得小声，且离先生较远，大约影响不了先生，她权当学艺罢。

　　来时日出东山，晨霜未散。大概无趣，竟不知何时睡着。

　　仿若刚入梦境，隐隐约约听见阵悦耳声。

　　“你已趴在那儿一早上，不累吗？”

　　迷糊睁开惺忪睡眼，恍惚察觉竟已到晌午，底下人也不知何时散去，先生与那紫衫贵公子齐齐站在围墙下，抬头看着她。

　　晌午日头正盛，往后先生问及，令姜还能找了借口掩饰窘羞导致的面红耳赤。

　　那时她支支吾吾不知如何作答，说‘为了看你’？嗯，真不知羞！

　　“姑娘在弥生书院就读？”紫衫公子问。

　　一语惊醒梦中人，这倒给了令姜思路，连连点头，那厢先生却失笑。

　　紫衫公子不解何意，看令姜一眼，再看先生。正欲发问，小厮来报，说京师贵客来访，请他移步后厅。

　　互道作揖，紫衫公子先行一步离去。再无旁人在侧，令姜反而更加窘迫，挂在墙头不知该怎么办。

　　退？先生好容易主动搭话，天上掉馅饼砸头顶的好事儿怎甘心就此放手！

　　挂？谁家姑娘如此不知羞？

　　纠结一番，她还是决定把握机会，继续挂墙头。

　　“你先下来吧，石块冰得很，当心着凉。”

　　曾经不解师父为何独独要自己练抗寒，庆志等人偷懒师父也不管不问，为此令姜直接找师父理论过，换来半个时辰马扎。

　　如今看来，不全然是憋屈，起码挂墙头一早上都不知冷。

　　在先生面前总显拘谨，还是继续挂墙头比较自在。

　　“先生赢了棋赛？”

　　“没有。秦公子棋艺精湛，是位难得的棋友，顾某下得尽兴。”

　　败了？可惜！

　　“你喜欢下棋？”

　　咧嘴笑，点头如捣蒜，将方才听得的话一字不改地说与他听：“我棋艺不佳，不过小巧而已。方见秦公子蹙眉良久，先生随手应之，不思而得，足见棋艺之空灵，想来起码已是坐照段位，着实令人叹服。”

　　合该庆幸记忆不错，一番话背出，令姜险些以为自己是个专业棋手了。

　　他浅笑摇头，敬佩道：“秦公子生而知之，神游局内，顾某不及。能得此良机拜会，实属人生幸事。”

　　“真是可惜勒。”

　　先生始终轻言轻语，浅浅噙笑，他说：“明日棋局重启，你若喜欢，我替你留个位置，莫再爬墙。”

　　“不是胜负已定吗？”

　　“棋逢对手各不相让，半晌只落了五子，实在费神。午时封棋，相约明日再战。”

　　甚好！先生主动邀约令她始料未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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