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木龙吟

　　“小山堆，羌源水，漫漫星河在忆谁……”

　　“我们是彼此活着的证据。此去我自当珍重，你要照顾好自己。”

　　睁开迷蒙双眼，几缕月明星稀，昂首望云影淼淼，波光粼粼，是海里还是梦里？遥远的斜上方是岸，遥远的记忆里是空旷与孤寂，他伫立岸上，是一方自己触手不及的岛屿，他与自己隔着天涯隔着漫长时光。

　　宝蓝纱衣随风摇曳，今夜他没束发，负手而立，像一尾清冷的鱼。

　　沉沦和清醒来回切换，直到后来，月牙儿坠落进大海，断了良辰，毁了美景。

　　梦魇缠身她逃不出来，冷汗直冒，不安地乱动，试图寻找方法脱离苦海。

　　顾安替她擦拭额头汗珠，轻轻拍着她肩膀，竹榻之上的人稍安，他附耳温言：“不怕不怕，我在呢。”

　　他的声音令人着迷，魂游天外之人也安心。

　　木门吱呀声起，禅衣女子端盆温水进屋，怫然不悦：“把人往青槐居一丢就算完事，当真冷血。”

　　走到架子边，顾安取脸帕浸润，抿笑道：“幽影自古不养闲人，你应深有体会，何必恼火呢。平心而论，晏楼主的善念，倒让这幽影楼多出些温情。”

　　“幽影似地狱，他迟早被善良害死。”禅衣女子冷冷地回。

　　顾安含笑，拧帕子，轻柔地替令姜擦额头汗水，直至帕子冷却，起身离床远些，他才继续说。

　　“乱世难为，他能保持一颗赤子之心已然难得，惟愿这份赤诚可以保持得久些。抛开外界因素，我敬他，若身处同一阵营，我很乐意交他这个朋友。”

　　将脸帕浸润，顾安望着水面，声调虽微弱但语气坚定：“当时情势所迫，他已尽力而为，天道轮回，怀着愧疚与悔恨活那么多年，他也算尝了苦楚。无论承认与否，你终归恨不起来。”

　　一声冷笑，禅衣女子道：“过往云烟，不记也罢，但伤了便是伤了，绝不原谅。”

　　知道当年她何种处境，顾安明白多说无益，缄默不再提那事。

　　“庆志闯奈何域是想彻底脱离幽影楼，使令姜远离纷扰。但栖山阁山萘的动机又是什么？”顾安拧干帕子搭在左手背上，弯着嘴角看她。

　　心知肚明他言外之音，掸掸袖口，禅衣女子慢条斯理吐出二字遂他意思：“情痴。”

　　顾安等着她的话，听她直言不讳，失笑调侃：“你不担心？”

　　“担心什么？”

　　“情痴！你再继续傲着，怕有更多情痴缠他，等某天他被某个情痴抢去，你莫与我哭诉的好。”

　　“凤凰涅槃，浴火重生，我把前尘葬在奈何，算了却干净了。如今孑然一身，何等恣意，为何还要碰那些劳什子烦心事？”

　　觑眼打量神态悠然者，顾安哑然，恁些年长居江畔修身养性，越发似得道高人。

　　现在的云淡风轻俱是当年的伤痕累累演变，玩笑归玩笑，顾安不过多谈论，转而问别事。

　　“奈何域什么情况？”

　　“他们应该还活着，奈何域没有留下任何踪迹。”

　　顾安告知白天所遇：“令姜离开不久，山萘在我面前凭空消失，化成了一缕烟。你可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迷草离魂术。我曾在幽影古籍中见过相关撰述，以迷草为引，窃生者灵魂，意念越强，实体越清晰，同时，对生者伤害越大。此乃禁术，古籍中未记载实施方法，山萘从哪儿习得，我无从得知。”

　　“传信的山萘为幻体，有没有可能也造出另一个庆志迷惑大家，而真正的庆志早已离开幽影。”顾安大胆猜测，皱眉思考，“如果晏楼主不顾安危自演了一出戏放庆志走，那为何还要骗令姜回来？他明知令姜一旦得知庆志遇难，肯定会做出格之事。他这么做，用意何在？”

　　环抱双手，禅衣女子说：“放在他未继任之前，这行为倒令人费解，倘若真像先生猜测，那就不难理解了。如今他身为幽影楼主，万事以大局为重，所以绝不会轻易放走庆志，骗令姜回来，手中多个牵制庆志的筹码，仅此而已。”

　　“哦？他在你心里，竟是这般不近人情？”禅衣女子沉默，顾安苦笑，“我与他一样……”

　　回转探望久困梦魇的令姜，烛光罩着，帷幔微扬，她睡得安详。

　　青槐居很静，风声入耳，月明星稀，平和得诡异。顾安越思量越疑惑，纵然庆志失踪，但凭庆志人缘，青槐居不该如此清冷。

　　“有人来！”禅衣女子突然提醒，侧耳倾听，脸色不好，“来者不善。”

　　顾安吹灭床头柜上的烛火，拉禅衣女子躲到卧榻背后，依靠落地帷幕遮挡。

　　刹那间，卧榻之上的令姜睁眼。原来顾安拧脸帕时她已经苏醒，方才二人谈话她都听得清清楚楚。暗自庆幸庆志活着的同时，为自己的处境而忧心忡忡。

　　门外莽声吩咐：“十步一哨，给我仔细搜，别叫贼人跑了，否则谁也别想好过。”

　　贼人？幽影山门难进，那人楼中贼子，不是屋中二人还有谁！

　　“副堂主，青槐居是逐梦令的住处，楼主昭告过不许擅闯……”

　　“逐梦令？”被称作副堂主的男人不屑，“早成了替死鬼。等明儿瓦休断气，老子升任堂主，别说青槐居，就算老子想要西风楼，那弱书生都得给老子让出来。”

　　“哎哟，您可小点儿声。弟兄们唯您马首是瞻，自然誓死效忠，可楼主和堂主都还没咽气儿，咱面子上总得顾着，免叫其他堂的嚼舌根子，坏了您的大计，您说在理不？”

　　“你小子……脑瓜子倒灵。”

　　接着趋炎附势一通猛夸，屋中人听得恶心。

　　禅衣女子嗤之以鼻：“相鼠有皮，人而无仪！”

　　院里得意忘形之徒，乃幽影暗堂二把手赵兴，自恃会几招便将自己高高挂起。楼中有识之辈懒得搭理他，趋炎附势的小人全看在他师父石长老的面子，他待在自己的小天地洋洋自得，一叶障目。

　　邙山滩头宽阔，江水清且林木密，实属修身养性之绝佳地，她静养多年，世事置之度外。照平常，禅衣女子自不在意这宵小鼠辈，怕是因医药堂病榻之人乱了心神而不自知。顾安尽收进眼里，恩义和竹马，自己大概会败阵吧。

　　唤来丫鬟，赵兴压低声音问：“迷翠，人在里面吧？”

　　绿衣丫鬟低眉点头，不敢看凶神恶煞的主子。她被临时调来青槐居侍奉昏迷的令姜，谨遵吩咐，待禅衣女子现身后，假装昏迷。

　　“她没管奴婢，是另一个人把奴婢送回卧室的。”

　　“谁？”赵兴欣喜若狂。

　　“奴婢不认识，是个男人，应该和她一起来的。”

　　“你做得很好。”

　　原是场局，顾安无奈自嘲，人心险恶，善良有时候真让人后悔。

　　赵兴口气大胆子小，推攘手下，没谁敢敲门。传闻中妖女骇人，他怒瞪一帮无用属下，壮胆朝屋内喊：“我知道你们在里面，识相的快束手就擒。”

　　禅衣女子天不怕地不怕，抬脚就要出去，被顾安拉住衣袖。顾安摇摇头，示意她再等等。

　　试探地拍门，急速三声赶紧退好几步远，赵兴大声嚷嚷壮胆：“我师父早猜到你来，现在幽影楼到处戒备，连蚊子都飞不进来，你别做无畏挣扎，痛快现身，本堂主替你求情，免……”

　　话音未落，木门忽而敞开，赵兴惊眨眼躲到人群后，众人以为是恶煞，皆倒退两步。

　　门槛内的人站在暗影里，并未踏出，赵兴疑惑，探首虚眼望，看清那人后，他长长舒口气。

　　扒开人群迎面而去，赵兴白眼横飞，涨了调子呵斥：“人吓人会吓死人。”

　　“吵死了。”令姜手握泣血直直杵在门口，火光闪耀，光影绰绰阴风阵阵，浑身仿佛冒着寒气。

　　“横什么横？还以为有逐梦令护着你？呵！”赵兴冷笑，一步步走上木梯，站到令姜面前，将她唯一的光源截住，因此没发现令姜火气升腾的眼。“他死在奈何域了，尸骨无存！”

　　沉了眸，令姜紧了剑，不动声色。

　　赵兴凑近，一字一句：“他，逐梦令，回不来了，永远！”

　　语毕，赵兴腹部剧痛，人随之凌空飞出坠落在人堆里。事情发生太突然，待众人回神，令姜持剑站在门槛外，白衣黑发，泣血殷红，简直像修罗，所有人惊惧，生怕她痛下杀手。

　　手下搀扶，但赵兴痛到面部扭曲，呼吸都揪心。面子扫地令赵兴大动肝火，打掉部下的手，捂住肚子恨恨瞪着高处的女子。

　　“带上你的人滚出青槐居，再敢踏进来半步，我杀了你！”

　　赵兴在她这儿吃亏并非头回，近侍明眼人，赶紧劝赵兴退一步。哪料赵兴随手从袋里拿出枚冲天炮拉响，青槐居上空炸开，紧接着，吹角声接二连三响彻幽影山谷，遵循着某种节奏。

　　令姜从没见过这阵仗，不明白赵兴此举用意，但从赵兴奸诈的笑容，她知道这号角声并非什么好兆头。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