烧不尽春风

　　苏清淼从酒店出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皎月朦胧，一颗星星也看不见，发着光的是夹道的路灯和高楼上五彩斑斓的霓虹。
　　城市诺大，人声鼎沸，耳边充斥着热闹的噪音，每个独自行走在路上的人脸上的神色都是漠然的。
　　苏清淼抹了把疲惫的倦容，正好看见要搭的公交，拔腿追上去，续在人群的尾巴上登了车，把提前准备的硬币投进去。
　　门口几个刷交通卡的都看了她一眼。

　　退役前她都是跟着体操队的大巴走，即便是休假也没怎么出过基地大门，也就没有办过属于自己的交通卡。
　　她还以为不会有用上的一天，到底是失算了。

　　夜以继日的勤学苦练都换来了什么？
　　时至今日，她真的感到有一丝茫然。

　　所有人都告诉她，只要她刻苦努力就能勇攀高峰，可没有人告诉她，在即将到达山顶时跌落该怎么办。孜孜以求的荣耀这辈子都不可能得到了。

　　车上还有空位，但苏清淼不想跟陌生人挨着坐，朝里走了一点，一只手握住拉环，一只手拨弄着手机，打开导航查看路线。

　　公交站点都是固定的，只要按照既定的路线走就好了，而她的人生就是一个脱轨后无所适从的铁皮箱子，连从头再来都找不到起点。

　　以前面对那些质疑她的冷言冷语，她可以带着“莫欺少年穷”的锐气，等待着名扬天下实现抱负的一日。
　　现在那些嘲笑就只是嘲笑了。

　　苏清淼退出地图，点开微信的添加好友页面，最顶上有一栏显示着刺眼的“等待对方验证”。

　　没错，陈昱秋给过她陆司南的微信号，她试着搜了一下，想要问问这桩无厘头的婚约陆司南知不知情。
　　她是不太相信陆司南这样的大人物会稀罕用联姻这种方式塑造社会面的人设。

　　可当她申请添加后，又觉得自己无礼冲动，过于唐突，不禁庆幸自己在加他的时候没有表明身份。

　　石沉大海是情理之中的，连她自己都能够预料到。
　　像他这样繁忙的人，根本不会理会这些类似于“在不在”、“是不是”的问题。

　　陆司南的头像不是摄影棚里拍出来的西装革履职业照，是一望无际的大海。

　　陆氏是搞船业起家的，技术研发一直没停，但后来跟上边在具体细节上没谈拢，所以基本放弃了祖上的本行，只小批量生产一些快艇，那些纨绔二世祖们的私艇不少都印着陆氏的标。
　　陆司南继任总裁后做起了国际贸易，除了违禁品什么都卖，前两年又开了家子公司制作潜水用具，财力可想而知。

　　她的微信头像就土了些，是她家度假村的房子没盖起来前的空地。
　　原因说来话长。

　　她中学还没毕业就被挑去队里跳体操了，某名媛圈的塑料姐妹嫌弃她没学历，都瞧不起她。这些闺秀都是娇养大的，带着点纨绔属性，花她们老子的钱去国外镀了层金回来，在她退役那天私聚。
　　炫富太庸俗，于是有男友的秀男友，追星的秀爱豆，上top学校的晒证书，约好同时发朋友圈，阴阳怪气地暗讽她。

　　要是凭实力得到的这些东西，她也不说什么，每个人的努力都不该被践踏。可她们拿着不劳而获的资本打她的脸，她就很生气了。

　　正好她那天心情不好没看手机，还是第二天跟那帮姐妹花不对付的同学看穿几人的心思，跑来私戳她，她才知道这件事。

　　本该置之不理，可年少轻狂，咽不下口气，她也发了条朋友圈作为回应。
　　——【听说现在流行拎着爱马仕包包拍脚丫，站在兰博基尼前拍指甲盖，那我也赶个时髦，骑在牛背上拍拍我家二百亩良田。】
　　然后她把配的图截来当头像用了。

　　对方一直关注着她的反应，看见后对号入座，知道她在内涵自己，气得不轻，又找不到她挖苦自己的证据，实在拿她没辙，只得作罢。

　　她这招不见得多高明，却很是让她清净了一阵。

　　她的人际关系连张网都画不出，朋友交情浅，家人靠不住，熟悉的只有几个队友，一退役估计就没交集了。

　　空虚，孤独。
　　但她不介意。

　　晚饭没来得及吃，苏清淼在宿舍楼下找了家快打烊的面馆，要了碗牛肉面。

　　“葱、香菜、辣椒，要吗？”
　　“都不要,再给我加两个鸡蛋吧。”

　　十分钟后，苏清淼捧着大碗喝了口高汤，兜里的手机响了。
　　她放下碗掏出手机，看了眼来电显示，顿时笑得眉眼弯，接通后高兴地叫：“嘿，朵朵。”
　　“姐姐。”
　　“你怎么每次都七八点给我打电话？你晚上没有课吧。”

　　陈朵是她资助的小村花，四年前她跟队去贵州做慈善，暑期支教的大学生老师跟她说了陈朵的情况，门门功课第一，她觉得这么个好苗子如果因为贫困不能继续读书太可惜了，就自掏腰包一直供着。
　　这姑娘也就比她小半岁，可今年才读高二，家里先拣着两个哥哥养，最后也没能培养出一个大学生。
　　父母都在外地打工，家里有一个八十岁的奶奶，一个八岁的弟弟，一老一少都离不开她，所以不肯去省城念书，放弃了优厚的教育资源。
　　眼看着再过两年就要高考了，苏清淼心急如焚，好在村里建了基站，网还不错，就给她买了部手机，办了张无/限/流/量/的卡，给她寄了过去，让她在网上学，学费不够尽管伸手要。

　　山路崎岖，又没修路灯，夜里看不清，往返容易出意外，因此学校没有开设晚自习。
　　苏清淼本意是想问她家里是不是很忙，七八点钟才能开始学习，时间紧不紧。
　　没想到陈朵强作欢喜地说：“小刚去洗澡了，我就给你打个电话。姐姐，你买的手机真好用，我一直不知道怎么辅导小刚，现在不愁了。小刚这学期的成绩上去了，奶奶很高兴，叫我好好谢谢你。”

　　苏清淼的声音顿时冷了几分：“手机是专门买给你的，你只说给他见见，怎么现在到他手里去了，他这么大点有自制力吗？你别跟我说什么教育要从小抓起，也别给我讲孔融让梨的故事。他学的鸡兔同笼再大两岁能闭着眼睛做一筐，你那高中知识不会就是不会，没人指点压根考不上大学。你别糊弄我，你要是在这个节骨眼上犯糊涂，我绝对不会再给你打一分钱。”

　　陈朵低落地说：“姐姐，我也不想的。”

　　陈家那一家子，深知自己的贫穷，深知人和人之间的差距，自卑使他们从来没有理直气壮地说过话。
　　他们会在年节给她寄来当地的特产，她偶尔去探望，也是拿他们自己都舍不得吃的东西来招待。
　　他们朴实勤恳知恩图报，除了愚昧无知、重男轻女哪儿都好。
　　最初苏清淼想着一人千面，不能因为一个错处就给人判死刑，后来三观实在不合，不愿再和让自己大动肝火的人打交道，又觉得陈朵人太好，怕她夹在中间为难，慢慢变成了单线联系。

　　苏清淼听了陈朵说的话，心顿时狠狠地揪了一下，喉头涌起一股酸涩，嗓音沙哑地说：“朵朵，我在攒钱了，等我把自己安顿好了，就把你接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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