皆大欢喜

作者:雍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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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执念



      楚材抬头看一眼走近的副官。

      “长官,杨主任和黄长官都在学校里,半小时之内回不来。”

      “去医院。”楚材匆匆在几份要归档的密件上签下名字,拧紧钢笔,别进中山装胸前的口袋,说话间已经出了办公室。

      一众手下亦步亦趋紧随在身后。

      阳光透过走廊的一扇扇窗户,一路投射在他阴郁的脸庞上,玻璃镜片不时反射了刺眼的光线,深不可测的眼神躲在镜片后时隐时现。

      楚材命人封锁了通往三楼特护病房的楼梯,吩咐手下买些鲜花水果,慰问住在二层的受伤同学,而后独自上了三楼。

      病床上的白露痴痴地看着桌上的鲜花傻笑,脸上洋溢着爱情的甜蜜。

      “希望白小姐还记得身负的使命。”

      白露的笑容应声消失了。

      “明早你自己出院,躲几天,让那个情种着急一下,不然你们的进展也太慢了。”楚材不耐烦地望一眼窗外,“有什么可疑的情况吗?”

      “他去咖啡馆见了明楼先生。”

      “那照片上的人,他有见过吗?”

      白露摇摇头。

      副官出现在门外,透过门上的玻璃窗看向楚材。

      “你的黄将军一会儿就到,别哭丧着脸,他会心疼的。”楚材边说边出了病房。

      “不是说半小时都不会回来吗?”楚材黑着脸质问副官。

      “他本来课后要去个讨论会,突然改了主意,跟杨主任聊了几句就直奔这儿来了。”属下战战兢兢辩解。

      夜深了,以梦出了一处破旧小院,坐进掩藏在巷尾黑暗里的汽车。

      “谢谢杨先生的慷慨解囊,你还没那么坏嘛。”

      “我发誓,我会找到杀害他的凶手,替他讨回公道。”立仁心里难过,他不知道何时开始,在别人眼里,他成了自己曾经要去刺杀的那些坏人。当年刺杀巡阅使的愣小子,不正是为了这些人才会只身犯险以命相搏吗?他怎么就是坏人了?妹妹嫌弃他,弟弟说他不学好。到底是哪里出错了?他委屈,他不明白。

      “我到了,谢谢你,快走吧。”以梦眼里多了温柔。

      “等你上楼我再走。” 立仁固执地坚持。

      “随便你吧。”

      立仁看着她进了楼,索性熄了火,下车倚在后车门上点上支烟,抬眼看去时,许久也没有发现那扇窗子亮起灯光。

      “他们有枪。”以梦大喊着举刀刺向挡在她面前的黑影。

      立仁被冷不防的惊叫吓得一颤,一颗子弹擦着耳畔飞过,紧接着第二颗击碎了后门车玻璃。他来不及多想,本能扑上去夺枪。

      黑影未及开第三枪便和立仁扭打做一团。

      枪被甩在几步外,黑影挣扎着刺中立仁手臂和肩膀。

      立仁落了下风,被黑影牢牢压制,几番努力后就要挣脱,却被黑影刺中小腿。

      第三刀眼看就要刺下来,黑影却痛苦地惊叫一声,捂住脖子失去了反抗能力。

      以梦踹开黑影,捡起枪,扶着立仁跌跌撞撞进了楼。

      “没有援兵我们撑不了多久。”立仁只觉天旋地转浑身发冷,思维也不再敏捷。

      以梦咬牙拖着立仁前行。

      “带着我跑不远的,你跑吧,他们的目标是我。”

      “就不,我不让你死。”以梦赌咒发誓一般。

      “放弃吧,快逃。”立仁硬撑着保持最后一点清醒,竭力反抗以梦,腿却像踩在棉花上没了支撑力,不争气地瘫软下来,几次就要跌倒下去。

      “你快走。”

      “要死就一起死。”以梦哽咽了,歇斯底里地吼道。

      立仁怔住了,所剩不多的清醒意识里闪过王天风在炸烂的战壕里说出这话的神情。那是在攻打武昌城的时候,王天风死也要带着他一起冲出去。此情此景,竟然有从一个姑娘口中听到。他挣脱以梦,向反方向跌跌撞撞跑过去,一个趔趄栽倒在地板上,依然向前趴着,想要离她越远越好。

      两个黑影冲过来,以梦胡乱开枪,打光了子弹。弹壳飞溅在墙壁上,弹落在地板上。

      第三个人冲来时,以梦毫不犹豫扑在立仁身上。

      黑暗里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穿一身夜行衣的王天风蒙着面,一刀结果了黑影,背起立仁。

      楚材坐在黑暗里抽着烟,烟雾弥漫在办公室里。

      开门进来的王天风被突如其来的浓烟薰得咳嗽了几下,抬手扇了扇云山雾罩的烟瘴,借着明亮的月光,定睛发现楚材就坐在立仁的办公桌前。“你怎么在这儿?还不开灯。”

      “别开灯,他怎么样?”楚材边问边捻灭香烟。

      “你不是不吸烟吗?”王天风踱到窗前,依次打开了所有窗户。

      “他怎么样?”楚材语气差极了,脾气就要爆发了。

      “他已经醒了,我来给他拿些换洗衣服。”王天风适应了黑暗,轻车熟路地走进里间。

      “他一向很小心的,这次却大意了,全是因为你。”月光在楚材剔透的镜片上一闪,像利刃上闪耀的寒光。

      王天风收拾好衣物,不解地走回办公桌边,等待着楚材继续说下去。

      “他喜欢白露,但为了你,他放弃了。因为他不想和出生入死的兄弟争。你知道你在他心里有多重要吗?”楚材语气里含着妒意,“不管我为他付出多少,都抵不过你一个承诺更能让他开心。”

      王天风恍然明白这些日子立仁为何对他若即若离,脸上也总是挂着竭力掩饰的失落。

      楚材将桌上一份文件推到他面前。

      王天风扭亮了台灯。

      “‘为革命之成功,国人之解放,死亦何惧,肝脑涂地,以报国家养育’,还记得你在中山先生面前发下的誓言吗?也不比汪院长的逊色多少呢。”楚材一字一句念出王天风当年的誓言,将心中所有的愤懑不平统统发泄在对他的冷嘲热讽上。

      王天风翻看了文件,用力握着的手颤抖了。

      “好了,当断不断必受其乱。”楚材边说边拿下胸前口袋上别着的钢笔,轻放在王天风面前,看着他在最末一页签上名字。

      “你心里很清楚,立仁能给她的你终究给不了,就是不愿承认罢了。你该感谢我帮你下决心。”楚材得意地收起文件,“这个任务会让你忘掉她,重新找回人生方向。杀戮的愉悦,复仇的惬意,醉生梦死的痛快,这才是你该享受的不凡人生。你我注定不平凡,别为了女人放弃你终将成就的伟大。”他将就要燃尽的香烟捻灭了,佯装一副心满意足的开心表情,继续说道,“你既报答了立仁的救命之恩,也给了白露安稳幸福。”

      王天风默然走向门口,脚像踩在棉花上,胸口憋闷得喘不上气,眼前闪过白露满是爱意的痴痴眼神。他不敢想象自己说出绝情的“分手”时,热恋中的姑娘该是怎样的伤心欲绝。

      “All the men and women merely players. They ha*ve their exits and their entrances.(全世界是一个舞台,男男女女都不过是演员,都有下场和上场的时候)”楚材突然以舞台剧的腔调念出道白。

      “As You Like It.(皆大欢喜)”王天风一语双关,心里不住得告诉自己,楚材说的没错,他就不该在白露的人生舞台上出现,趁一切还来得及,是该退场了。不管她的人生以后是苦是甜,没了他的牵累,都该会更平坦些吧。没了他,每个人都会好,皆大欢喜!

      楚材从王天风的背影里读出了落寞和无力感,突然感到心有戚戚,强装出的胜利者的得意瞬间消失了,疲惫与厌倦再次爬上脸庞。

      桌上电话响起。

      “长官,白露所有的东西都收拾走了,家也搬了,休学手续也办妥了。杨主任那边我派了人手暗中保护,以梦在照顾他。”手下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

      楚材默默挂断了电话。立仁如何得救?王天风又如何得知消息?他破天荒第一次不想知道来龙去脉了。这在他人生里是绝无仅有的。他的原则,他的底线,为了立仁都可以破例,只要他安好,就当是给做这件事的人还个小小人情吧。

      医院,深夜

      “你真吓坏我了。”以梦看着病床上面色苍白的立仁。

      “干嘛拼命救我?你对救人性命有什么执念吗?”立仁想起以梦救那男生的情景。

      “那你对白露有执念吗?明知无望却念念不忘?”以梦第一次被立仁问到了痛处,口不择言地反击。

      立仁感到当胸被刺了一刀,“你这颗心到底是滚烫的还是冰冷的呢?怎么能在这两重天里自由转换的?”

      “早说过的,长痛不如短痛,放下吧。”

      立仁收敛了笑意,“我对白露的执念太重,解脱不了了。你呢?你又为什么?”他心里的潜台词是担心以梦对他有点想法。

      “别自作多情了,我没有喜欢上你。”以梦又一次猜透了立仁心思,“你以为女生答应你一起吃个饭,和你多聊了几句就是喜欢你?你在感情上简直就是个小学生,以后别再冒充教授了。”

      这话让立仁想起和林娥的相处。他真的一度以为可以和她发展下去,从没意识到她细微表情里的厌恶。也许在感情上,他真的既无知又自以为是。

      “那我更要知道为什么你非要舍命救我,得好好想想除了以身相许之外,还有什么我能报答你救命之恩的。”立仁竭力表现出开心,因为他不想让窗外的王天风担心。

      “鬼门关走一遭,变能说会道了。”以梦揶揄着巧妙地避开了问题。

      王天风压低礼帽遮挡了大半张脸,透过病房门口的小玻璃窗,从帽檐边沿偷望着正在交谈的以梦和立仁。

      明楼放轻脚步走近了,拽着他离开病房,回到楼下车里。

      “那姑娘会不会猜到我们的身份。”明楼问道。

      “她没见过你,送立仁来医院途中,我全程都没说话。车是我开的,离她有些距离,你我又都蒙着脸,她再聪明也猜不出的。倒是你该想想怎么保护你门的内线。戴笠知道行动失败,一定会彻底清查。楚材过不了多久也会起疑心。毕竟他埋下的眼线都没能提前知道,也就只有你们共*阐*挡能办到了。他那么狡猾,如果顺藤摸瓜抓到你们的人,后果不堪设想。”

      “放心吧,我们已经做好善后工作,该撤离的都撤离了,一切天衣无缝,”明楼半开玩笑地说,“全都推到你身上——是你得到了戴笠要下毒手的消息。”

      “这个故事编不圆的,楚材反应过来。”王天风还是担心明楼的安全。

      “以我的地位,他没有证据,就不敢动我。”明楼笃定地说,“就是有证据,他也得掂量掂量。”

      “你确定你这么做不会后悔?你的延安能同意?你们到底是些什么人啊。”

      “我们只知道立仁、你和我们,甚至楚材,都是中国人,都是为了赶走侵略者,是纯粹的爱国者。每一个怀抱爱国心的人都值得我们这么做。”

      “白露不见了,她休学了。”良久,王天风突然说道,难掩心中的狂乱与担忧。

      明楼从没见过王天风这样六神无主,他真想告诉他:白露没事,而且他的人很快就要和她见面。

      “我要怎样才能忘掉她。”王天风带着哭腔,狠狠捶在方向盘上,眼角的泪不争气地淌下来。

      “如果可以,我真想替你去,反正我是孤家寡人一个。”明楼眼神黯淡下来,搂了搂王天风肩膀,阻止他继续伤害自己。

      “只有我才行,谁也替不了。”

      “这就是那王八蛋的阴谋,为了成全杨立仁那小子。”明楼愤愤不平地咒骂,“这是假公济私,公报私仇。”

      “你错怪楚材了。这计划从二十四年(1935年)我去哈尔滨那次就已经开始了,除了我,没有人能完成它。他没错,是我错了,是我不该奢望太多,把白露拖进来,害得现在三个人都痛苦。”

      “那就放下,执念是把刀,别再自己捅自己了。”明楼像是说给王天风,又像说给自己,“人人都有执念,谁都别想解脱。”

      “当初你私奔被抓回来,是怎么熬过来的?”王天风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徒劳地想从明楼这里找到“解药”。

      “只有时间能治愈。我们这种人就不该去祸害别人,如今的下场都是应得的。”明楼违心的说着自欺欺人的话,竭力阻止往事袭上心头。那些旧伤疤,对他而言依旧鲜血淋漓。

      夜莺在医院花园里的高大水杉树上啼叫。

      明楼和王天风并肩坐在车里静静地聆听着,默默地抽起烟。

      以梦将手中的扇子放在立仁枕边,起身来到窗前,循着悠远的鸟鸣望向月色里的花园。她并不知道楼下那辆车里是两个同样执念深重的伤心人。

      立仁听着夜莺鸣叫,想起两年前的这个时候。他第一次在学员大会上看到白露。他觉得她像一个人,没错,像林娥!。他承认那时总想在她身上找到林娥的影子,可随后的相处,却让他不可救药地爱上了她。他脸上显出一丝苦笑,打赢了大大小小数不清的仗,却在上一场感情的较量里彻彻底底输给了瞿恩,现在又再一次成了王天风的手下败将。

      此时此刻,楚材依然在立仁的办公室里,站在窗前凝望着乌蓝色的夜空。他摘下眼镜,微闭起双眼,轻轻揉捏着鼻梁,再抬眼望去,视野里一片模糊景致。他早已习惯了透过镜片洞悉世界,熟悉它每一寸丑陋与黑暗,深谙其中的搏杀之道,却也时常感到越清醒越痛苦,宁愿心里能和视野一样模糊。晚风迎面吹在他阴郁的脸庞上,抚乱总是梳理得一丝不苟三七分明的头发,修剪过短的两鬓间偶尔夹杂些许灰白,因为剪得过短,很少被人察觉。月光透过高大落地窗投射下来,在橡木地板上留下孑然的身影。他像是站在空荡荡的舞台上,形单影只地演着独角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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