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树

　　她死后很多年，午夜梦回，司空越还是一直想起他们的初见。少年老成的人，他见过很多，可是大多老在言谈举止里，带着刻意的矜持，而她老在眼神里，老在骨子里，老得好像顷刻间就要化作一抔黄土。
　　那一年，他十六岁，她也是十六岁。那是他人生中第一次自己带兵打仗，一个极小的战役他打得极其认真，党项族流寇进犯边境小城，很快就被赶了出去。他纵马驰骋在劫后余生的小镇，稍不留神差点踩到路上一个女子。那女子浑身血污瑟缩在路中央喃喃自语，乌发和鲜血纠结在一起，已结成紫块，差点被他踩了也不惊慌大叫，只是伏在地上叩首：“将军！将军！求将军救我！”
　　他蹙眉问道：“你是什么人，为何在此挡路？”
　　那女子哭着说：“妾本是城中平民，在此安居乐业，前日，流寇突然闯入，父亲带着家中金银先跑了，剩下满屋子妇孺被贼人奸污屠杀殆尽，妾孤身一人侥幸逃了出来，求将军救我一命！”
　　他那时年少，思虑不周，只觉得着这女子可怜极了，便将她带回营中，吩咐手下人给她安置个住处就没再理会，甚至都没有好好看一眼她。过了数月，不知怎么的，军中渐渐起了流言，说是少将军带回一个党项君妓，生的是姿容卓立，妩媚温柔，人人都想与她缠绵一番。那时他早忘了曾带回过这么一个女子，甫一听，气得摔杯，他什么时候带回过军妓，到底是何人传播谣言，败坏军中风气。后来查到了流言的对象，他才想起来有这么一回事，恨自己一时心软生出这许多事端，正想把那姑娘打发了，军中却出了一桩命案，那姑娘杀了人。
　　司空越赶到的时候，只见她一身麻衣被扯烂，露出皎白的皮肤，右手紧紧握着一把佩刀，浑身血污，对着角落里一个抽搐的士兵举刀就要砍下去。司空越冲过去夺她手里的刀，她挣扎了几下不肯放手，但是终究敌不过男子常年习武的力气，一下子跌坐在地，抬起血红的双眼看他。司空越此时才第一次看清了这个姑娘的面容，和他所见过的所有女子都不一样，她有一双沧桑的眼，好像已经活过几辈子的苦难，眼里没有丝毫的恐惧，只有坚忍和悲哀。
　　司空越蹙眉看她：“你究竟是何人，竟敢在军中行凶！”
　　那女子道：“将军不认得我，我却视将军为救命恩人。将军问我为何杀人，军中早有流言说我是敌军军妓，将军想必也有所听闻，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与这样一个壮汉拼死相搏将军觉得是为什么？此人先是辱我名节，又想毁我清白，是可忍孰不可忍。纵然将军要治罪于我，妾，在所不惜。只有一事相求，我的命是将军所救，今日求死于将军剑下，得以圆满。”
　　旁边一个士兵怒道：“你胡说！坤哥与你无冤无仇为何要毁你名声？更何况他早有妻儿，夫妻恩爱，又怎么瞧得上你这贱人！”
　　那女子拿一双血眸盯住那个士兵道：“他为何欺凌于我这话你该问他，我又如何得知？”
　　司空越打断她：“可如今死无对证，本王如何信你？”
　　那女子又转向司空越叩拜道：“我为将军所救，我是否清白将军最清楚。如今军中流言四起，女子名节如何重要，我若是不堪羞辱自尽亦或者被人奸污而死了，不过传为军中一桩艳闻，即使将军事后要彻查，溯其源头军中将士必然是相互隐瞒，最终法不责众不了了之，故我今日以命相搏也要诛杀恶人。本来就不奢望能苟活于世，即便将军不肯信我，将我治罪，亦不悔今日所为。”
　　司空越挑眉，如今双方都没有凭据，若这女子所说是真，那她也很有几分胆识，若这女子所说是假，那她不仅很有几分胆识，还很懂得筹谋，行事也沉稳，倒说不定可以拿来一用。
　　他的皂靴踩过淋漓的鲜血落她面前，“即使如你所说，你为保住清白而杀人，但此人是我大周的将士，我大周的将士可战死沙场，不可死于妇人之手。你无凭无据杀了他，本王拿什么和他的家人交代，和朝廷交代。”
　　她抬起血污的脸：“我大周的将士，若是战死沙场可杀几人？”
　　“勇者，可以一当十”
　　“愿为君杀敌十人，记在此人名下，将军对外可宣称此人战死沙场。”
　　他眯眼瞧这女子：“你一个弱女子，如何能杀得了十人，难道学过功夫何人所教”
　　那女子俯首答道：“未曾，不过妾家境贫寒，自幼干惯了粗活，力气比旁人大些。”
　　司空越觉得这女子有几分意思，这谎撒的敷衍，不过她既然不愿意说自然是问不出实话的，于是问她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户之女，并没有什么名字，只是自幼家里唤作云娘。”
　　司空越道：“云娘，今日起便将你编入王超麾下，与众将士一同训练，百日之内若能杀十人，就饶你一命，若不能，不仅杀人偿命，还要累及家人。”
　　她在心底冷笑，她哪里还有什么家人可以累及，仍然恭敬答道：“是。”
　　自此她开始成为他手中的一把刀，却始终无法成为最好用的那一把。因为那时司空越还不明白，用一个女人最好的方式不是作为明枪，而是作为暗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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