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树

　　距离寿辰已过去十余日，竹持节夫妇却丝毫没有返程的迹象。竹又枝在京中待了半月有余，渐渐摸清了京中的形势。京中如今有两位争嫡的皇子，一位是晋王，三年前回京，身负军功，手握重兵。一位是废太子东临王，生性软弱，行事荒唐，但却有一子早慧，少有贤名，深受皇帝喜爱。她其实也不关心政治，她想的只是何时能够回越州，能不能赶得上中秋灯市，若是赶不上的话，能不能赶得上谢兰藉生辰。
　　晋王常来府中走动，不知是在商议什么事，却拿府中的女眷做借口，这些日子，晋王送来的礼物堆了半个屋子，连糊窗子的窗纸都换上了上好的云雾绡。自入京以来，竹又枝给谢兰藉写的信都了无音讯，也不知道收到了没有，她心中焦急，面上却不展露分毫，终日不是和府中的公子们打马球，就是和小姐们吃零嘴，扯一扯京中贵公子的八卦，府中的小姐都规矩得很，不肯说错一个字。
　　她没有等来谢兰藉的回信，却等来了谢兰藉的死讯。竹又枝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一场梦，幼年的情形和眼前的情形重叠在一起，分不清是过去还是现实，抑或这数年间种种不过是一场大梦，一切还停留在他要夭折的那一年，可是后来不是好起来了吗，还约好了一起中秋看灯，他怎么会，怎么能？她不相信，她要去亲眼看看他的死活。
　　暴雨如注，眼前是白茫茫的一片，她已经辨不清方向，只是拼命纵马驰骋，他在迢递关山外，关山迢递不可越。忽然马停了，任凭她如何驱使都不肯再往前走。有一个人，驱马一步步向她走来，竹又枝眼前是迷茫的一片水雾，她看不清那人的模样，却仍然知道他是谁，晋王司空越。
　　那人走到竹又枝身边，撑开伞替她挡住倾盆大雨，缓缓道：“风雨这样大，小姐要往何处去？”
　　竹又枝的身上早已湿透了，伞还有什么用呢，她仰头绝望地盯着漆黑的伞顶：“我要回家。”
　　司空越蹙眉看她：“小姐家在京中，仆人都在寻找小姐，还请小姐随小王回去。”
　　他们离得那样近，却好像隔着崇山千万重，他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只听见她木然的声音，费力地一字一字往外吐：“我的家在千里之外的越州，青莎覆城，我的门前种着巨大的石榴，春天的时候繁花满枝，秋天的时候硕果累累，我的石榴结果了，我要回去看看。”
　　黑压压的兵卒很快包围了过来，他伸手勒住她的缰绳：“小姐难道不知，今日府中已接下赐婚圣旨，日后你的家就在京中，你若是喜欢石榴，小王可在院中为你遍植。”
　　她想起了那日所见的密匝匝的梨树，忽然笑了：“王爷英武，今中贵女仰慕王爷者众多，妾，眇一目，配不上王爷。”说着，就举刀就刺向自己的右眼，司空越是何等人，轻而易举地就擒住了她，她却不知道从哪里又抽出一把刀刺向马背，马吃痛疯了一样向前冲，司空越再制不住她，她低伏在马上，跑出几步，眼见着就要撞上包围的士兵，忽然松开缰绳，骏马发出一声凄厉的嘶鸣，将竹又枝甩下马，飞驰而去。
　　血慢慢把裙裾染成暗红，司空越翻身下马要扶她起来，可是她的左腿早已经断了，站不起来，他只好将她整个抱在怀里翻身上马：“圣旨已下，你是死是活，是好是残都要嫁与本王，你这样费尽心力自残，不过将完婚日期拖上几日罢了，值得吗？”
　　竹又枝仰起毫无血色的脸，露出一丝勉强的笑意：“值得。”
　　未婚的王妃在王府中养伤，本来于礼不合，但是竹又枝在府中住了半月余也没有人来计较，校尉府也没有来要人。她病中才渐渐明白过来一些事，晋王势大，陛下早有制衡之心，与其让上位者来动手，不如自己动手，还能有转圜的余地。自古皇后都是名门贵族出身，晋王挑上她这小户之女，其中缘由不言自明。
　　只是有一事，竹又枝想不明白，这桩婚事既然早有预谋，晋王府的人连她平日里用什么香料都一清二楚，又怎么会不知道谢兰藉的存在。若是知道，她这一路上与谢兰藉通信都畅通无阻，怎么会进了京才断了音讯。或许是竹氏父母故意隐瞒，晋王府尚不知此事。一种可能是入京以来，她和谢兰藉之间的信件是被竹氏夫妇拦下，可这也说不通为什么入京了才拦下他们之间的信件。只剩下一种可能，竹氏夫妇其实并不知她和谢兰藉之间的通信往来，入京以来的通信往来，是谢兰藉自己断的，若说是病重无法回信也过于巧合了一些，若说是他主动断的，倒还可信一些，那必然是知道了京中的情形，若是如此，遣人来报死讯，也未必是实情，恐怕是另有打算。只是谢兰藉的打算，这数年间，她从未猜对过，他们未曾表露过心意，更未曾许下过诺言，谢兰藉怎么想，她不知道，兴许只是怕招惹是非。如今之计，她也只能拖一日，便算一日。
　　府中每日有人替她送药，送饭，她每日只吃些蔬果，虽好的慢些，可也拖不了几日。送药的婢女蒙着面，不肯与她多说一句话，如此一来，府中的情形，外面的情形，都渐渐不可知了。她只得让婢女去通报司空越，说是要见他一面，当日用晚饭的时候他便来了。
　　司空越来时，还带着天香阁新出的糕点，做出个恩爱夫妻的样子，可他们之间便是做戏也装不出半分温情。屏退了仆侍，他开门见山地问：“小姐找本王来，有什么事？”
　　竹又枝也不含糊，开门见山地答道：“王爷府中的婢女终日不肯多与我说一句话，我闷得慌，倘若王爷仍是要留我在府中，便将我闺中所用的丫头给我找来。”
　　他觉得好笑，要一个丫鬟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这小小姐在府中什么依仗都没有，他倒是好奇，她拿什么和他提要求呢，于是玩味道：“若是我不准呢？”
　　竹又枝垂眸：“我若是死校尉府倒也罢了，但若是死在你府中，会是什么后果，王爷比我更清楚。你府中的丫鬟再机敏也看不住一心求死的人。”
　　他忽然觉得这小女子有点意思，明知道改变不了大局，这样咄咄逼人故意招他厌恶却又是为什么，只是蹙眉道：“你的丫鬟，叫什么名字？”
　　竹又枝端起茶轻抿了一口：“媛儿，王爷且差人去府中，他们自然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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