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稿

　　顾展霆习惯了独自一个人煮几个奇怪口味的饺子当晚餐，这般与家人围坐着吃饭，对于他而言，实在是太久没有经历，竟有些无所适从。
　　暖色的灯光下，大家笑意融融，琳琅满目一桌子菜，升腾着香气，他任由顾展华和欧阳雨晨夹给他的菜在面前越叠越高。

　　欧阳雨晨给他盛了一碗汤，尴尬地说：“菜不合胃口吧？”
　　“不是，菜很好吃。”他连忙回答，说话间，看见顾凯歌正定定地注视着自己，眼里有浓烈的关切和忧伤，他连忙移开了视线，拿起勺子慢慢舀着汤掩饰着自己的慌乱。
　　顾凯歌老了，头发灰白，满脸皱纹，当年意气风发的样子已不复存在，如今他只是一个退休闲在家的普通老人。
　　“展霆……”顾凯歌指着一道菜，“我记得你爱吃蒸排骨……今天怎么没吃？”
　　拿着勺子的手顿了顿，他努力弯了弯嘴角，说：“我吃了很多。”
　　“太瘦了……”
　　“爸，你说什么？”顾展华抬头问他。
　　顾凯歌叹了口气，沙哑地说：“你弟弟……”
　　“爸是说展霆太瘦了，”欧阳雨晨轻声对顾展华说。
　　顾展霆低着头舀着汤。
　　瘦这件事，最近几年他也有明显感觉。每每换季，穿上去年的旧衣，总是觉得又宽松了几分。陈建平跟他说过，体重不能低于40公斤，否则抵抗力、免疫力、消化功能、神经系统都会出现问题。因为如此，即便再不喜欢，他也没断掉牛奶和鸡蛋，在食堂也会努力多吃些，可是体重还是一直在掉，眼看就快到40公斤的底线。
　　“爸，我会好好照顾展霆的，您别担心。”展华放下筷子，轻声安慰着老人家。
　　顾凯歌忽然来了火，重重地把筷子拍在桌上，怒斥道：“照顾？！你倒是说说你是怎么照顾的？！要是你照顾得好，你弟弟能瘦成这样？！你的心根本就没放在你弟弟身上！整天就想着你那个工作！！”
　　依依没见过爷爷发这么大的火，拉着欧阳雨晨的衣角吓得不敢出声，欧阳雨晨连忙打着圆场：“爸，您别生气，也怪我……”
　　顾凯歌挥了挥手打断她，说：“你操持这个家、照顾两个孩子，精力有限，怪不上你。但是他是展霆的亲哥，他有责任有义务照顾好他弟弟！上次展霆住院，他也不告诉我，偷偷摸摸在阳台打电话，以为我不知道！他还好意思让我别担心！”
　　顾展霆默默看着这个暴怒的老人，原来脾气还是那么大。他轻轻搁下碗，撑着椅子边坐直些，心平气和地说：“早知道您会误会展华，我就不来了。”
　　听到他这么说，顾凯歌像个做错事的孩子般沉默下来。
　　“我哥待我很好，我住院他来看我，给我请护工，平时为我操了很多心，帮了我很多忙，有些事他没跟您说，是怕您操心……至于，瘦了也好，病了也好，我都三十几岁了，还能怪人家吗？要怪也只能怪我自己没有照顾好自己，跟我哥又有什么关系呢？”
　　“展霆……”顾凯歌有些梗咽。
　　他叹了一口气，继续说：“您不能既要求我哥事业有成，延续顾家的荣誉，又要他处处照顾我这样的一个……他也是人，除了工作，也需要顾及家庭，也需要休息，您不能这样要求他，更不能这样责怪他。”
　　顾展华看着他瘦削的侧脸，心里又漫起那熟悉的疼痛。
　　“今天是您的生日，我希望您高高兴兴的，如果您因为我的事生气动怒了，那我就不该来的。”
　　顾凯歌沉默了。
　　轩轩乖巧地搂住顾凯歌，撒娇地说着：“爷爷，今天是您的生日，展霆叔叔难得来一次，您就别生气了好不好？”
　　“爸，做得不好的地方，我们会改的，今天是您生日，展霆也来给您祝寿了，您就别生气了。”欧阳雨晨抱着依依，温和地说着。
　　顾凯歌的神色早已缓和下来，看向展华，嗫嚅着嘴唇，半晌才说：“展华，刚刚爸……你别怪爸，爸这个臭脾气……”
　　“没事，您关心展霆，才会对我生气，没什么，不怪您。展霆说得对，今天是您的生日，希望您高高兴兴的！”

　　临走时，展霆对顾凯歌说：“这次来，没给您准备像样的礼物，这些葡萄和桃子，是今早才摘的，挺新鲜，您别嫌弃。”
　　顾凯歌上上下下看着他，看着他被发挡住的额，看着他执意避开的眼睛，看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和喉结，看着他还留着一些伤疤的手指。看着看着，眼眶渐渐红了，他点点头，欣慰地说：“不嫌弃，我喜欢……”

　　展华抱着展霆走到玄关，帮他坐上轮椅。
　　展霆勾着一边的扶手，想要弯腰整理时，顾凯歌已先于他蹲了下去，替他摆放好歪斜的双脚。
　　“别……我自己来就好……”展霆伸手扶住他的肩，不忍地说。
　　顾凯歌颤颤巍巍地站起来，枯涩地问：“展霆，你……你能回来住吗？”
　　展霆猛地抬头，看到老人急切又胆怯的表情，顿时只觉得心里有一股热辣的液体逆流入喉，涌进了眼眶和鼻腔，视线立刻模糊了起来。
　　他不敢眨眼，怕一眨眼，那热辣的液体就会淌出来。
　　他连忙低下头，缓缓地说：“……我习惯一个人住……再说，我不想给您添麻烦……”
　　“那你，能不能常来陪爸爸吃吃饭？”
　　他捏紧了衣角，“好。”

　　往事不堪回首，顾展霆也不愿回想，只是闭上眼睛，仍会历历在目。
　　夏夜徐徐的凉风，灌进了车厢，扬起了他的头发。
　　他睁开眼睛看着车窗外，城市辉煌的灯光连成一片，不断向后掠去，又不断出现新的缤纷世界。
　　顾展华沉默地开着车，偶尔转头看看他。
　　“今天还在上班？”
　　顾展华点点头：“有些材料要赶出来。”
　　眼见车已开到小区门口，展霆说：“就停在大门口吧，你早些回去。”
　　“我陪你进去。”
　　“我想一个人。”顾展霆说着已松开了安全带，他拒绝了展华的帮忙，自己挪下车座，那车有些高，他不习惯，一点点移到轮椅上时，背心已湿透了，风吹起，忍不住咳了起来。
　　“展霆，明天去一趟医院好吗？”
　　“去过了，只是感冒。”
　　“可是你……”
　　“我会注意的，你也累了一天，快点回去吧。”

　　手机在茶几上嗡嗡作响，沈青玉划开屏幕。
　　那是顾展霆的照片。
　　他拧着眉睡在沙发上。
　　他看着孩子拆礼物的背影。
　　他握着汤匙对着满碟的菜发呆。

　　沈青玉扬起嘴角，眼眶却有些酸涩，这么多年，他的一切一切都牵扯着她的心。
　　他病了，她难过。
　　他闹脾气，她忧心。
　　他安好，她依旧挂欠。

　　——今晚展霆回家陪爸吃了生日饭。
　　她笑着回复到：顾叔叔一定很高兴。
　　——是阿，我爸高兴坏了。
　　——他又病了。
　　——他最近身体越来越不好，我有点担心。

　　沈青玉放下手机，把脸埋进双掌间，泪水在她白皙的手背上留下潮湿的痕迹。
　　他与她决绝，她不在乎，只要他好好的便好。

　　一个七八岁的男孩赤着脚走出房间坐到她身边，稚嫩的手轻轻地覆在她的手背上。
　　“小晗？”她松开手，看见这个瘦弱的男孩，忙擦去脸上的泪痕，“怎么醒了？妈妈吵醒你了吧？”
　　“不是，做噩梦了。”男孩一双纯净又清秀的眼睛看着她，明明想问什么 ，却没有说出来。
　　沈青玉牵起他的手，把他送到卧室。
　　孩子拉着她的手不让她离开，她关了灯，掩上了毯子，搂紧了他，轻语：“别害怕，我陪着你，哪里也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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