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龙

　　不多时，有一位面容稚嫩的龙神来到破损的长车，向车里的两位龙神禀报：“见过殿下，见过大人，罪神箐姚逃往圣路，我辈已将其拦下，还问二位，当如何处置箐姚？”

　　被称为“大人”的龙神立即满脸嫌恶道：“杀了她。”
　　前来问询的这位小龙神约摸是个愣头青，见了自己的顶头上司在朝然之前拍板定论也没觉出什么不对，还转看向朝然等着听她的意思。

　　朝然道：“带我过去见她。”
　　接引龙神沉声道：“殿下！”

　　朝然没有看他们中的任何一个，语气平静且不容商量：“我要见她。”
　　接引龙神压下火气，问道：“见过她之后呢？殿下打算怎么处置？”

　　朝然道：“将她请离龙域。”
　　接引龙神气得简直要笑出来：“朝然殿下，这箐姚是您非要带进来的，现下箐姚闹出了事，您轻飘飘一句送她离开是何意思？”

　　朝然道：“带她进来确实是我考虑不周，烧了的车算我头上便是，至于闹出事……除了烧车她还做了什么别的事么？她是我的客人，现下我不想把她带入我的地盘，所以请她离开，还有什么问题么？”

　　接引龙神怒道：“别的事？若不是我们拦下了，她指不定要做什么！”
　　朝然语气依然平静：“那她做了么？”

　　龙神之高傲远超其他神明，除去无视人神鄙视血脉不纯之神外，还格外看不起弱者。跟前这位青龙座的小殿下血脉高贵不假，但却是个……

　　接引龙神只觉胸腹见塞了千百个爆竹，只等一个火星落下来变能将他灵台中的理智与敷衍的恭敬烧个干干净净。但当他直视朝然的双眼时，却感觉自己的种种烦躁愤懑被扑面而来的风雪瞬间封冻。

　　小姑娘模样的尊贵龙神双瞳深处似乎藏着青色的冷光。
　　这样毫不掩藏的神威让他想起了那位与这小姑娘同族的大人，面对这样的威严，即便是他也情不自禁想要跪地膜拜。

　　那愣头青小龙神见自己的顶头上司与青龙殿下突然争吵起来又突然沉默，一时不知该按谁说的去做，只好呆呆地站着。

　　接引龙神看见这没眼色的小丫头片子就觉得脸上十分挂不住，勉强憋出一副惯常的冷淡自负的嘴脸：“没听见殿下说什么吗？照做便是！”

　　那年纪尚小的龙神面上显出恍然大悟的表情，躬身向车中两位行了个礼，退了出去。
　　朝然默不作声地按了按自己的心口，仿佛这样就能将莫名其妙冒出的桀骜关起来。

　　长车驶向所谓的“圣路”。朝然透过窗口，远远便看见那出现在幻觉中的漆黑高山。
　　那一线漆黑平分出冰蓝与雪白两个世界。

　　几点影子蚂蚁般立在通往高山的唯一的路上，仰头看着破了肚皮的长车俯冲而下。
　　红衣玄衫的少妇被两个龙神压着跪在地上，一边长一边短的龙角鲜红如血。

　　朝然的礼衣外衫已不是很能遮住角木神女身上的血迹。
　　可她好像不知道痛，面容沉静，眼神落在很远的地方。

　　朝然心头浮起一个地名——钟山。
　　那里有她想见的神明，还是有她非要不可的东西？

　　暗暗叹了口气，朝然低声道：“从这里，能看到什么？”
　　角木神女没有说话。

　　沉默片刻，朝然又道：“你以后……莫要再回龙域了。我会收回给你的‘许可’。”
　　按着角木神女的两位龙神将她放开，可她却不动。她跪坐在地，背脊挺直如松，仿佛若是不这样，她便会倒下再也爬不起来。

　　她的眼神这样深这样远。
　　朝然第一次发现，原来一个女子眼中可以装下如此多如此重的悲伤，像是洪水决堤，又像是雪峰倾塌。

　　所有的天崩地裂只在她眼里心中。

　　朝然叹了口气，温声道：“我能帮你什么？”
　　角木神女仍是一言不发，她摇摇晃晃杵着地站起来，毫不犹豫地转头向龙域边界走去。

　　期间一次也没回过头。

　　这一次，长车径直驶向青龙座。
　　青龙座原先是青龙一族的聚集地，但在血脉传承日益艰难的当下，它作为这一代孟章神君的无上权势的象征而存在，几乎所有能在青龙座定居的神明都以这座雄伟的城池为荣。

　　长车驶过宽阔笔直的神道时，朝然通过车窗打量这座对她来说本该无比熟悉的城池。车外有不少神明也在打量这位被送出龙域又自己回来的同胞。

　　那样的眼神，说不上友好又或凶恶，却让朝然感觉很不舒服。
　　不知出自幻境还是记忆的声音追上她，幽魂般低语：“是她啊，青龙座的笑话……”

　　朝然攥住斐怀给的小木牌，不甚平整的边角戳着她的掌心，带来一阵刺痛。疼痛让她平静下来。
　　长车驶向青龙座中第二大的殿宇，那里是孟章神君的居所。第一大的殿宇是空着的，仅有表示对烛龙龙尊的敬重一个作用。

　　孟章神殿虽说是孟章神君的居所，但就殿外等候觐见神君的人数来看，这里已然是龙域的权力中心，每天都有上百份文书送进神殿，又有上百条神君的指令从此处传遍整个龙域。

　　真是帝王一样的架势啊。朝然心想。
　　她是孟章神君派神明去接的神明，但却没有越过众多等候在外的龙神抢先面见神君的权力。

　　这一等便是从早晨等到日暮。
　　府主神明走到门前，笑容可亲地道：“神君今日准备歇下了，还请诸位明日……”话还没说完，他突然挑起长眉瞪大眼睛，难以置信道，“朝然……殿下！您怎么回来了？”

　　神殿门前的龙神们先前还各自做各自的事相互并不搭理，闻言，纷纷看向朝然，目光带着审视。
　　府主神明大步走到朝然跟前，有些激动但又不得不压低声音：“您怎么这就回来了！”

　　朝然愣了：“我不可以回来么？神君不是派了神明去结界那儿等着我……”
　　府主神明意识到自己的失言，连忙行了个大礼，不肯接着说下去。他的意思很明显——他知道些什么，但他什么都不能说。

　　朝然抿了抿唇，低声道：“我有急事要向神君禀报，可以请您帮我通报一声么？”
　　府主神明面露难色：“这……要是神君他见了您现在这样，约摸要生气的。”

　　朝然不明白为什么孟章神君看见她要生气，还是坚持道：“此事事关天柱，我必须得见神君一面。”

　　府主神明想了想，越发压低了声音：“神君说了今日不见任何神明了，现在我进去通报恐怕也只会惹得神君不快，不如我今日与神君提上一提，明日您早些时候来，我带您进去。”

　　无论是从旁的什么神明那儿听说，还是自己的感觉，朝然都认为龙神们应当是尽职尽责地守着天柱仰望龙尊的，但从进龙域到现在的种种见闻却完全打破了她的认知。

　　雪原之上的神明也不比外面的神明高贵到哪儿去。
　　甚至更加刚愎自用。

　　朝然深吸了一口气，轻声道：“如此，便有劳老先生了，我明日再来。”
　　府主神明忙道：“下神不敢当！殿下，您今晚打算住哪儿？”

　　朝然愣了愣：“我从前的住处……”
　　府主神明望了一眼庄严的孟章神殿。一切尽在不言中。

　　现世的青龙所剩无几，自然全都聚集在孟章神殿依仗孟章神君的庇佑。
　　府主神明叹道：“如果您愿意，我这里有个螺屋，如您不嫌弃，今夜就在螺屋中休息吧。”

　　从朝然进龙域以来，只有这样一个眉目慈祥的龙神对她表示善意与尊重。朝然本能地觉得他是可信任的。

　　恢弘神殿前龙神散尽，送她过来的龙神早就不知上哪儿去了。朝然拿着府主给的精致螺屋环顾四周，忽然感到前所未有的茫然与烦躁。

　　分明是回到了故土，但这一切对她来说是如此陌生，好像她生而茕茕孑立。
　　她垂着头想要找个空地释放螺屋，一没注意撞上个匆匆路过的龙神。

　　那龙神青年模样，相貌清俊，一身白衣，仿佛披霜戴雪。
　　那青年无故被她撞了，面上也不见恼怒，只温和道：“行路小心”待看清了她的脸，他似乎吃了一惊，迟疑着道，“你是……朝然？”

　　朝然试探道：“我们认识？”
　　青年眸光一暗，沉默许久，才道：“认识。”

　　两厢无言地对望许久，青年勉强扯出一丝笑：“许多年没见你这副模样，方一看到，差点没认出来。”
　　朝然不知该回什么，只道：“哦。”

　　青年察觉到气氛的尴尬，转而问道：“你怎么站在家门口不进去？”
　　朝然干笑一声：“神君乏了，不见客。”

　　青年皱眉，似乎是想说什么，但又临时想起某个此时不能提起的禁忌，只好把准备好的话咽回肚子里去，换上干巴巴的一句：“这样啊……”

　　他眉间褶皱越发深，这让他看起来多了一些愁苦的意味，与这金碧辉煌的青龙座格格不入。
　　她小声地道：“府主先生给了我一个螺屋，我可以暂时住在螺屋里。”

　　青年道：“螺屋不适合久居……你这次回来要在龙域待多久？”
　　朝然道：“不久，我还有职务在身，见过神君之后便要离开。”

　　青年好像稍稍放下心来：“那还好”顿了顿，他低声道，“你出去之前留给我了一些东西，我想你现在应该用得上。”

　　他话音刚落，孟章神殿的大门便轰然打开，府主神明带着两个女侍向朝然走来，笑着道：“太好了，还好殿下您没走远，方才我与神君说了您的事，神君让您回来歇息，要事明日再商量。”

　　朝然连声道谢，随后偏头看向方才与自己说话的白衣神明。

　　青年见了府主神明，神情有些古怪，默默对他行了一礼，而府主神明笑眯眯的好像没看见他。两个女侍也对青年视若无睹，半搀扶半胁迫地将朝然请进孟章殿。

　　他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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