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龙

　　隐居之地，斐怀有结界抵挡天罚，朝然去了也帮不上什么忙，反倒会一直增添她心中本就多得快要满溢的愧疚。
　　于是她向斐怀告辞，去了一趟地府。

　　一气教这样多的凡人灰飞烟灭，她怎么也得跟地府那边道个歉，毕竟她这回给地府添麻烦了。
　　地府那边收到白川河神的传信，立即慌乱起来。一是大家都知道这位的身份特殊，不是什么鬼仙都有资格接见的。二来，白川河神一出手便让数十凡人灰飞烟灭，这两天地府上下个个焦头烂额，实在对这位尊贵的神明有了不小的怨气。但即便有了怨气，他们也不敢发作。毕竟对方可是出自青龙座下的龙神。

　　先前便听说一些龙神跋扈的传言，现下又看这位不管不顾的行事作风。乍一听闻龙神她要过来，常驻地府的神仙有理怀疑白川河神是来上门找茬的。
　　神界那边处事向来高速，可这都过了两天了，对龙神违反规矩的处置一直没有下来，可见神界是有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意思意思糊弄过去的意思了。地府这边一向以神界马首是瞻，见神界这态度，便明白了纵是龙神过来把他们的脸面照地上摔，他们也得憋出一副笑脸相迎。

　　那位万万不可被提起姓名的叛神立于神界权势之巅时，就曾诅咒一般评价神界——天若不亡此间，则苍天无眼。
　　如今的神界果真如她与之前那位“信使”所说的一般，逐渐走向衰败。

　　但即便是这样，神明们也无法放弃仰望强者容忍强者。
　　神明不容侵犯的威严全靠这些佼佼者维护。

　　且接着来说那地府的神仙。整个地府也就酆都大帝与五方鬼帝算是真正的神明，十殿阎王都只算最接近神明的仙。白川河神的身份说高不高说低不低，鬼帝前去接待有些屈尊，只派阎王又有些怠慢的嫌疑，一时间，地府还真挑不出最合适的人物来接待她。
　　算算时间，河神差不多就快到了，容不得他们再多斟酌。

　　鬼门关前，十殿阎王敛衽候着。
　　朝然随新死鬼的大流走进鬼门关时，看着阎王恭恭敬敬的样子，有些好奇这些大人物是在等谁。等她到了第一殿，亮明身份，鬼差们慌里慌张去请阎王的时候，她才知道阎王们等的是她。

　　朝然起先也不知道自己误杀数十凡人这事得找谁处理，好在斐怀几乎是全知全能的，让她直接把信传到秦广王的第一殿便是。她来的时候是做好了被地府冷待责怪的准备的，却没想到十殿阎王见了她亲切而不失尊敬，绝口不提她出手让数十凡人灰飞烟灭这事，搞得朝然一头雾水。
　　待到他们说完一轮，朝然终于找到空提了一句自己的来意。

　　十殿阎王面面相觑一阵，陷入了古怪的沉默，最后还是秦广王道：“河神大人是说，您想补偿地府？”
　　朝然颔首，低着头十分不好意思地道：“这回事出突然，是我欠考虑坏了规矩，给地府的诸位大人添麻烦了。”

　　崇拜强者归崇拜强者，谁也不愿意把脸凑上去给别人打的。近万年来，新生的尊贵神明个个趾高气昂，不把旁人放在眼里。地府的老家伙们早就习惯避其锋芒净图省事了。原本他们觉着白川河神应当也是这样的，却没想到这位河神倒是个明事理的。
　　秦广王收了敷衍客套的笑意，面容冷肃，却多了几分真实。他叹道：“河神大人这次确实是给地府惹了不小的麻烦，但事出有因，地府无权也不会责怪大人。只望大人日后行事小心，莫再触犯铁律。”

　　朝然颔首应下，突然又想起一桩未解的疑案，试探着请求道：“陈氏一案，我这儿还有一些不清楚的地方，不知诸位大人可否借生死簿一观？”
　　十殿阎王异口同声道：“自是可以的，河神大人请随我等来。”

　　生死簿是一本书，却又不止是一本书，千万年来，除去跳脱轮回的神魔，几乎所有生灵的来路与归处都被记录其中。
　　判官体贴地帮朝然翻到记录陈氏此生的一页，那骄傲癫狂又执迷不悟的女人的一生就在这一张薄纸上了。

　　朝然心情微妙，屏息望去。

　　兴许任何人在回顾自己一生时，所知所想所说的都不完整。
　　陈氏的故事里还有另外一面，她自己不知道的一面，她与李江的婚姻中，李江独自承受的一面。

　　对于李江来说，年少时的仰望与恋慕比真金还真，新婚时的爱护与怜惜也不掺一点水分。
　　但他身份贵重的发妻也给他带来的前所未有的压力与困难。

　　几乎所有人都觉得他是个吃软饭的，靠妻子母家的势力才有荣华富贵可享，他虽不愿承认，但也无法否认。陈氏的确给他带来许多。
　　原本他觉得只要他们夫妻和睦，那些不知出于什么心态的言论他都可以扛下。

　　陈氏嫁入李家两年，始终未能为他诞下孩子。他其实并不怎么在意子嗣，也就没把这事当回事。可种种言论不肯放过他。陈家大小姐完美无缺，怎么可能生不出孩子？肯定都是他的错。
　　只有他娘觉得这事与他无关。

　　可这问题的关键压根不在他们夫妻到底谁不好上。

　　他娘希望他能有个孩子，变着法子地催他。他被催得无可奈何，只得与陈氏商量——他只是想商量，而并非真的想纳另一个女人。
　　陈氏同意了，同意得几乎毫不犹豫。

　　李江迷茫了，他深爱的妻子当真同他一样深爱自己么？如若深爱，她如何能忍受另一个女人要同她拥有同一个丈夫？是否因为她始终高高在上，所以有恃无恐？又或者她怕再在此事上给他来自她母家的压力，咬牙应下了？

　　他们彼此默不作声的“体谅”才是最大的分歧所在。
　　原来最在意他们之间身份之差的不是别人，正是他们自己。

　　后来发生的事对他来说几乎是理所当然的，他仰望累了，正好一个只需他俯身便能看到的女人出现在他身边。于是他变心了。
　　他们之间，海誓山盟被他们自己摔得粉碎。

　　最后陈氏死了，他时常想起他们的曾经，时常到发妻的院子里坐坐，却什么都挽回不了。
　　如果他们起先选择门当户对之人，不曾遇见过对方，就是一辈子不知何为动心，也不会如今日这般痛心。

　　一个将绝望悲痛加之他人之身，一个沉默背负后悔与自责继续前行。

　　朝然看过陈氏短暂的一生与李江已然过半的人生，什么都没说，将生死簿还给判官，与十殿阎王辞别后，又回到了白川。
　　踏上神道之前，她看见有个人影远远闪过，看起来好像是隔壁白头山山神府里的某位小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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