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幻）环山之界

　　“我居然有亲眼见到人鱼的一天……”一个水手凝视着海面上越来越多的诡魅身影，呢喃着往前探身。

　　他的半个身子露出了船外，想要将那些传说中的生物看仔细。一只金色长发的人鱼缓慢地游到他的正下方，仰头看着他，它的眼睛如海底贝壳里深藏的珍珠，璀璨而闪耀，蓄满了一层惹人怜惜的水雾。

　　这是我见过最美的容颜。他难以自持地想着，看到了它张开了双臂，像是等待着他的拥抱。

　　那缥缈虚无的歌声钻入了他的脑子，他觉得意识越来越昏沉，只留下了一个念头：跳下去！去拥抱她！

　　水手的身体已经沿着船的边缘向下弯曲，他的足尖渐渐离开了甲板，整个人摇摇晃晃。

　　人鱼仍旧张开着双臂，露出雪白柔软的身体，它紧紧注视着心荡神摇的水手，眼神中缠绕着勾人的情丝和孤寂，仿佛生来就是为了等待他一样。在注意到水手开始细微的晃动时，它眼睛里的亮光更加灼热，渗透着向往已久的渴慕之情。

　　水手痴迷地向前探身，上半身已经彻底离开了船身的范围，他悬在半空中，松开了一直抓着船边维持身体平衡的双手。

　　下一秒，黑影坠向海面。人鱼发出了一声尖利的悚人长啸，腾跃起身体飞出了水面，在半空中一把抓住了那个黑影，猛地向两边撕扯。

　　那极具蛊惑性的迷人容貌在撕碎黑影的瞬间变得狰狞扭曲，尖锐的獠牙在模糊的灯光下发出幽幽冷光，鲜红的口腔仿佛浸满了血液，它猛地咬住了黑影，疯狂地啃噬起来。

　　没有预料之中的鲜血，尖牙似乎刺破了一片单薄的叶子，没有穿透皮肤的满足和享受。

　　它这才发现自己咬住的只是一件破碎的衣服。

　　甲板上，两个人死死压住还在挣扎着要跳下海去的水手，克洛德看着已经失去了神智在不停反抗的水手，转身大步走向了船头，他看着依旧在海雾间穿梭的幽灵船，冷静地下达了指令：“打晕了捆回去，所有人堵上耳朵，全速追赶‘海神’号！”

　　说着他一记手刀劈晕了旁边一个想要跳下海去的水员。

　　“全部回到甲板上，不要在边缘逗留！”

　　“扬起风帆！”

　　海盗们从那仿佛自远古时空徐徐飘来的歌声中回过神来，终于意识到了现在危险的处境，连忙退回到甲板中间，他们撕碎了自己的衣服，将布料团成一团塞进了耳朵里，以求暂时不被那空灵的歌声迷惑。

　　人鱼意识到船上的人开始戒备起来，它们见人类识破了自己的陷阱，不再主动引诱猎物入海，而是纷纷潜入了海底。

　　“它们怎么都不见了？”霍斯诧异地看向茫茫的大海。

　　忽然，整条船剧烈地抖动了一下，似乎是被什么重物撞击了，船头的方向略微侧向左边一偏。

　　“看来这里的人鱼太久没见到外来者了，”克洛德扶了一把险些摔倒的舵手，“真是热情得令人招架不住。”

　　船底部的水流被搅动着，人鱼优美的身体在透明的海水间穿行而过，它们聚集成群形成一股黑色的暗流，尾鳍快速拨动着海水，拥着它们向海面之下的船体奋力撞去。

　　人鱼的力量极其强大，这一次撞击令船身开始偏斜，即使“杀戮女神”号极为坚固也架不住它们接二连三的攻击。它们疯狂地撞击着船底，有几个人因为站不稳而跌落到海中，他们尚未跃出海面呼救就被窥伺已久的人鱼咬住，撕扯得血肉模糊再拽入了无底深渊。

　　然而就在这时，海面上忽然掀起了一阵狂风，仿佛是上天的眷顾，“杀戮女神”号在这阵狂风的推动下开始向前加速行进。狂烈的海风将风帆吹鼓，如同天神拨开了大雾，从云端伸出了一只手引领着他们前进。

　　这阵风来得极为怪异，大风甚至掀翻了站立的人将他们卷入了水中，但是也给船只增加了一份推力。大雾在这场狂风的吹拂下开始消散，漆黑的天空和更远处的海面逐渐清晰起来。

　　但是克洛德并不高兴。

　　雾散了就意味着更大的风浪要来了。

　　果然，在他抬眼望向天空的一刹那，一道紫色的闪电自层层堆叠的乌云间划过，映亮了他的眼眸。紧接着便是雷电的轰鸣声，仿佛一把利剑割破了大海的宁静，雷电的咆哮声仿佛减缓了人鱼们的攻击，乌云压得极低，云层间的电闪雷鸣似乎就贴着水面，这震撼的声响令它们无法靠近，只得怨恨地潜伏在更深一层的水底，试图掀翻船只。

　　海水开始翻涌，“杀戮女神”号在海浪间起起伏伏，上下颠簸。一道闪电掠过，风帆上的骷髅头标志在电光之下愈发清晰。

　　船身在剧烈地摇晃着，不是因为人鱼的攻击，而是这咆哮似的狂风卷起了巨浪，整片大海不复之前的平静，宛如海神发怒般掀起了惊涛骇浪，几乎要将这艘海盗船倾覆。

　　“幽灵船不见了！”舵手高声呼喊道。

　　霍斯抓着缆绳惊叫出声：“克洛德，你看那边——”

　　克洛德顺着他的视线望去，波涛汹涌的大海上，距离他们不远的地方，有一处海水在呈漩涡状搅动着，涡旋一圈圈扩散着，正在向“杀戮女神”号所在的区域蔓延。

　　大海终于展现了她残酷暴虐的面孔。

　　震耳欲聋的雷电声中，海水向那个漩涡涌去，仿佛深海底部里被打开了一个缺口，又似乎是潜伏在海底的巨兽张开了巨大的嘴，在其之上的海水尽数灌入，狂风翻卷起滔天巨浪，将海面上的一切东西都卷向那个巨大的漩涡。

　　船身被漩涡的吸力牵制着向那个方向乘风破浪而去，眼看着就要被扯入漩涡。

　　舵手拼命往回转向，却根本无法控制船只的偏移。

　　他们面前只有两个选择，被卷入漩涡或是弃船而跑，前者会被大海的力量绞得粉身碎骨，后者会被一直在暗处觊觎他们的人鱼咬得尸骨无存。无论是哪一种，似乎都不可避免死亡的命运。

　　克洛德抬头望向了乌云密布的天空，他隐约在厚重的云层间看到了一颗红色的星星，它的正下方是巨大的海洋漩涡。

　　他不确定那一瞬间是否看到了幻觉，但他愿意相信那是罗盘的指示。

　　所以当“杀戮女神”号被漩涡吞噬时，冰凉的海水漫过了桅杆，也漫过了他的身体，他甚至都没有感觉到一点痛苦。

　　……

　　“克洛德，我的孩子，你会永远信奉着光明与荣耀吗？”

　　冥冥之中，有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传来。

　　“是的。”稚嫩清脆的童声坚定地回答，他那么确定自己会肩负起那些根本无法理解的信仰和责任，就像确定明天早上要吃黄油面包一般简单。

　　他从来没有问过什么是光明和荣耀，然后就将他十几年的人生固定在了一条无法摆脱的单轨上。

　　繁缛的规诫、无休止的训导、还有复杂而隐蔽的人心，一幕幕支离破碎的往日画面重现在脑海里，他的大脑里好像有一把倒钩，将那些被深埋的痛苦记忆一层又一层地挖掘出来。

　　一片混沌之中，耳边响起了乱糟糟的对话。

　　“可能是刚才的震荡中撞到了头。”

　　“诶，船长还会晕倒啊？”

　　“废话，他还会吃喝拉撒呢，意不意外？”

　　“我猜有可能呛水了，让我扇他两巴掌就好了。”

　　“……你确定不是想公报私仇？”

　　这一番对话的槽点太多了，哪怕是此刻还头疼欲裂的克洛德也受不了睁开了眼睛，而他恰好看到了棠扬起手掌略显愉悦的样子，在他睁开眼的瞬间，那张高高扬起的手掌停滞在了半空。

　　场面似乎有一点尴尬。

　　克洛德盯着她未及落下的手掌，清了清沙哑的嗓子：“有本事你就打下来。”

　　棠看了看霍斯，无辜地眨眨眼：“你听到了，是他说的。”然后她就一巴掌拍到克洛德的脸上。

　　霍斯：“……”

　　克洛德：“……”

　　棠这一巴掌是调动了浑身仅有的力气打下去的，但是她的力气本来就小，这一下的力度在她看来很重，实际上却对克洛德造不成任何痛觉，反而让克洛德产生一种被调戏的错觉。

　　“智障。”克洛德刚刚醒来没力气跟她动手，只顺嘴刺了一句便翻身站了起来。

　　他这才发现他们已经身处在陆地上了，脚下是一片金色的细沙滩，银色弦月倒垂在天空，繁星闪烁，万里无云，刚才的人鱼和巨浪似乎只是他做的一个噩梦。

　　“……我昏迷了多久？”

　　“没多久，我们刚刚靠岸，”霍斯指了指停栖在不远处的船，“不过船在风浪中破损了，上面没法待，需要抢修一下。”

　　克洛德环视了一下四周，发现这似乎是一个规模不小的岛屿，嶙峋零散的黑色礁石静默在月光下，不知道忍受了多少年的海浪侵蚀才被腐蚀成那种古怪突兀的造型。远处是低矮的山地，完全被青绿色的植被覆盖，那些植物的体型巨大且模样奇异，不像是在大陆能见到的寻常植物。

　　微风轻柔地吹拂过人群，月光下的海滩静谧而安详，当风吹过山谷的时候传来如哭泣般的低语，漆黑的树林中仿佛有无数双眼睛在窥探着外界。

　　“我们怎么会到这里来？”克洛德看向幽密的树林。

　　霍斯简单解释了一下：“被卷入那个漩涡之后我们都以为船会肢解，但是并没有，我们甚至都没有被海水掀翻，就像被什么包住了一样，漩涡将我们送到了这里。”

　　克洛德伸了伸腿，踢到了沙滩上一个小的硬物，他弯腰将那个东西从沙堆中捡了出来，用指甲用力地刮了一下。

　　那一条刮口下露出了耀眼的金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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