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放逐的王子们

　　幽州城，秋色已沉，凛冬将至。

　　狄小夏乘坐一辆不起眼的马车，缓缓驶入梧桐街，悄悄停在街东头一家装潢还不错的茶铺旁。

　　她伸手掀起一角窗帘，梧桐街一片繁华景象扑面而来：商铺遍地，摊贩云集，百姓熙熙攘攘，人马川流不息。狄小夏百感交集，心中低吟：“幽州啊幽州，我终究还是来了……你真不愧是‘北方之珠’，自古兵家必争之地。”

　　她放远目光，望向街西头，忽见一名黑衣男子低着头急匆匆走来，眼神不时扫视四周。

　　黑衣男子穿过街西，三步两步就来到了街东头。他疾步靠近狄小夏的马车旁。

　　“六必居的酱菜，六月份能吃吗？”黑衣男子压低声音问道。

　　狄小夏嘴角微微翘起，笑道：“清明节前采制的龙井茶，极好喝。”

　　听这没头没脑的一问一答，原来他们两位在对暗语。

　　黑衣男子双眉一展，轻轻唤了一声：“狄堂主，果然是您！别来无恙啊！”

　　狄堂主双目蕴藏亲和，关切地说道：“路仁甲兄弟，街上说话不方便，咱们就来旁边这家茶铺坐坐吧，如何？”

　　“遵命！”

　　车帘掀开，露出了一张俊秀无双的俏脸，双眸漆黑如珠，双眉弯弯藏有一股英气。狄堂主身穿一身白衣，身材高挑，缓缓走下马车，举手投足之间，真不像一名江湖女子，反而像出身贵胄世家的金枝玉叶。

　　白衣堂主走在前面，黑衣下属跟在后面，两人一前一后走进茶铺，包了楼上靠窗的一间雅间，点了一壶上品的金骏眉。

　　两人凭窗品茗，望向窗外，见街上熙熙攘攘、热闹非凡，路仁甲重重放下茶杯，长叹一声：“唉！十年了，幽州被吞并十年了！百姓们难道都忘记了吗？这么快就忘掉故国、歌舞升平了吗？”

　　“嘘……”狄小夏竖起食指放在唇边，示意对方小声一些。她沉思片刻，忽然想开了，道：“路兄弟，莫要激动。百姓嘛，每日关注的无外乎油盐酱醋茶，有一口饭吃就阿弥陀佛了，我们怎么能苛责百姓呢？善忘不是坏事，善忘是百姓保护自己的一种本能呵！要怪，就怪南周朝廷无能，生生地将幽州这块宝地，拱手让给了北燕慕容氏。”

　　路仁甲抱拳表示赞同：“狄堂主所言极是！”

　　黑衣路兄弟大口喝了两口茶，放下茶盏，脸上忽又露出悲伤之色：“狄堂主，我对不住您！我们的二十名兄弟，三天前全部被抓了，没有一个人活着出来。幽州城的监狱，在狠毒的幽州刺史的统治之下，残暴胜过天牢！那一日我单独外出刺探军情，躲过了一劫，但也没有脸面见任何一个人了！”

　　他眼圈一红，扭过头去，揪起衣角轻轻拭泪。

　　“路兄弟莫要自责，”狄堂主伸手拍拍他的肩膀，安抚他道，“那二十名兄弟不会白白牺牲的，我此次来到幽州，就是来处理……”

　　狄小夏话未说完，突然瞥见窗外几百米处，出现一队官兵疾速赶来。看制服的款式与图案，正是幽州城衙门的捕快们。

　　“快走！”狄小夏——刚才这只温和款款的小白兔，刹那间变成一头敏锐机警的雪豹——伸手一推路仁甲，“他们来抓你的！去后门！！明天我们在四方客栈碰头！！”

　　路仁甲来不及多说什么，咚咚咚撒腿跑向楼梯，踩得厚木楼梯吱哟吱哟直响。

　　狄小夏环顾四周，见屋内还有一扇高高的后窗，赶紧搬来一条长梯，飞身踩上去，推开后窗，望向后门处，只见路仁甲的黑衣背影匆匆消失在巷子里。没过一会儿，幽州城的捕快们也出现在后巷里。

　　“搜！给我搜！”为首的捕头大声喝令。

　　楼上的狄小夏扬起嘴角，轻轻对自己说道：“哟呵，幽州城真是热闹得紧呐……”

　　……

　　距离此地五十里路开外的黑龙岭，两百来号山贼，断粮已超三日。

　　二当家赵小阔懒洋洋地躺在火炕上，手里握着一把酒壶。

　　嗯，好困啊……

　　他打了一个哈欠，抿了一口酒，眯缝起双眼，那就打个盹儿吧……

　　突然，一股剧痛传来——有人狠狠地掐了一下他的胳膊！

　　“哎哟哟……”

　　赵小阔嗷嗷叫了一声，疼痛地睁开双眼，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熟悉的大饼脸。

　　这是一张不再年轻的脸，眼角悄悄爬上几条皱纹。这是一张饱经风霜摧残的脸，双眉透露出来的飒爽英气，也渐渐被岁月冲淡。

　　但在赵小阔眼中，这是世上最美丽的一张脸。

　　“大姐，你轻点好不好……”

　　赵小阔见是大姐，立马满脸堆笑，撒了一个娇。堂堂七尺男儿，在最可靠的亲人面前，宛若七岁小男童。

　　没错，眼前的这位大饼脸女子，便是黑龙岭的大当家——赵芳芳。

　　黑龙岭真是一个神奇的存在。

　　明明是一个土匪窝，大当家却是一个女人。明明土匪应该不缺粮草，偏偏断粮已超三日。

　　大当家赵芳芳也是一位神奇的女人，方圆几十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十余年前，年方十九岁的赵芳芳，带着年仅十岁的弟弟，带领一队人马，来到这极北之地——天寒地冻的黑龙岭，安营扎寨，占山为王。在幽州刺史申屠铁鹰的残暴统治之下，居然成了漏网之鱼，不但平安度过了十来年，还硬生生地扩展到两百来号人。

　　大当家赵芳芳操心操肺十余年，至今未嫁，把最好的青春都献给了这块黑龙岭，献给了两百来号兄弟们，献给了唯一的弟弟——赵小阔。

　　十余年过去了，她变胖了，变老了，皱纹开始爬上眼角。她开始变得脾气无常、焦躁不安、忧心忡忡，像是提前迈入内分泌紊乱的更年期。

　　“小阔，睡什么睡！火烧眉毛了都！！”大当家赵芳芳怒吼，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

　　“怎么了，大姐？”见大姐又生气了，二当家赵小阔不禁害怕了一些。

　　“断粮三天了！你还有心思睡觉！你要眼看着兄弟们吃树皮吗？！”

　　二当家赵小阔开始辩解：“大姐，咱们不是土匪吗？没粮草了就下山去抢呗！”

　　“你——”大当家赵芳芳鼻子快气歪了，“说了多少遍了，咱们是来这儿避难的！避难的！不是天生就是土匪的！没有谁好端端地愿意落草为寇！！”

　　赵小阔听得耳朵都出茧子了，懒洋洋地没吱声。

　　大当家话锋一转：“小阔，作为二当家，你说，是不是该为黑龙岭出点力了？！你有点担当行不？！”

　　赵小阔身体僵了一下，低下头继续沉默不语。

　　大当家急了，“啪”的一声，猛地拍了一下桌子：“今天你就收拾收拾，明天就下山，为弟兄们解决粮草问题！就这么决定了！”

　　赵小阔愣了一下，表情像是被雷电劈焦了：“下山？我……和谁一起下山？”

　　“就你一个人！”赵芳芳没好气地吼道。

　　赵小阔立马变作霜打的茄子。他平时在山上吃喝玩乐样样精通，与兄弟们打成一片，可一听到这“下山”二字，好比逼着旱鸭子下水，逼着猫儿与狗儿同居，简直要了命，不免心里直打哆嗦……

　　眼见弟弟秒变这般怂样儿，赵芳芳的双眸里忽然消了火气，转而涌出无限爱怜，喃喃劝道：“小阔，你以前不是这样子的……你还记得吗，十年前的你是多么的意气风发，少年才俊……是我没有照顾好你，都怪我啊……”

　　赵小阔心一软，语气也变得温润起来：“大姐，我理解你不容易，这些年我确实没有帮上一点忙，拖累你至今未嫁……粮草的事儿，你放心好了，下山后我会想办法解决……黑龙岭二当家这个名号，我不能占着茅坑不出力，对不？”

　　“你先等一会儿！”赵芳芳忽然想起来什么，“弟弟，你等我一会儿！”话音未落，人已经飞出门去。

　　约摸过了一盏茶的工夫，赵芳芳乐颠颠地又跑回了屋子，手里提着一个木质的小箱子。

　　“弟弟，你还记得这个小木箱吗？”

　　赵芳芳掏出一串儿钥匙，小心翼翼地打开小木箱。

　　箱子里放着一块人脸面具，青铜质的面具。这么多年没打开，已经开始布满斑驳铜锈。

　　见到这铜面具，赵小阔双眼一亮，似乎追忆起了什么……

　　“弟弟，戴上它下山吧。这面具是你小时候抓周抓来的玩具，你还记得不？那时候你经常戴着它模仿大将军的样子，威风凛凛的。你戴着它下山，能保佑你平安的。快，拿着！”

　　赵小阔接过铜面具，抚摸了几下，找了块干净的棉布，蘸上白酒，仔细擦拭了一圈，铜锈果然擦下来不少。

　　“童年的东西，戴就戴吧。”赵小阔安慰自己。

　　赵小阔转过身去，轻轻把铜面具戴上去……

　　刚戴上去那一刻，有些憋闷，喘不上气。脑袋缺氧那一刹那，赵小阔仿佛听见面具在说话——

　　“呼——你是谁？”面具在问他。

　　“呵——我是谁？”他在问自己。

　　赵小阔身子抖了抖，轻轻转过身来，乱蓬蓬的头不经意间也扬了起来。

　　眼前的赵小阔像是变了一个人，只听他沉声说道：“芳芳姐……江湖路远，在此别过，保重！”

　　赵芳芳呆住了！

　　面前的弟弟如此陌生，又似乎熟悉。戴上面具的他，声音变得如此低沉，还称呼自己也变了。喊了这么多年“大姐大姐”，现在突然喊自己“芳芳姐”，不像弟弟俏皮地求宠爱，反而像是兄长在关爱妹妹。

　　赵芳芳眼眶湿润了，想再嘱咐点什么。只见赵小阔毅然决然推开屋门，往山下走去。

　　秋风吹起他的衣角，吹挺他的脊梁。

　　面具遮住了他的五官与表情，但他的背影，绝对像是前往战场的将军。

　　这还是那个懒洋洋的弟弟吗？还是那个大家口中烂泥扶不上墙的二当家吗？

　　“弟弟，希望这面具能让你找回自己，忘记过去。我不忍心逼你，却不得不逼你，否则就对不住父亲的重托……”大当家赵芳芳喃喃自语。

　　秋风呼啸，刮得更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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