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异兽录

　　“你在做什么？”猛一听到有声音在他的身后不远处响起，泽鸣反下意识地回过头。

　　等泽鸣再一次看向小人的方向时，却发现小人已经不见了，只留下那根羽毛在地上。他将羽毛捡起，拢在衣袖中。泽鸣的动作轻而快，而且借着宽大衣服的隐蔽，来人根本看不出什么。泽鸣下意识地觉得不能让人看见他手上的羽毛。

　　问话的人是有过一面之缘的宵烛。泽鸣的情绪稍稍有点复杂，虽然第一次见面就无意伤了他的手，但他还是向自己递出了讯号，无论是警告还是求救都显现出了合作的意向。

　　“没什么，刚刚看见了一直长相奇怪的蚂蚁。”

　　“这样吗？你身上有食物的味道。”宵烛说道，但他没有在这个话题上继续纠结下去，只是提醒道，“你自己要注意一点，他们可不像我。”

　　在宵烛说食物的味道时，泽鸣心中微跳了一下，好在宵烛已经转移了话题，他向泽鸣扬了扬下巴：“长老想要找你，他们刚刚找你不见，现在正好，你和我一起回去。”

　　泽鸣直起身，把长刀送回刀鞘挂回腰间。他向前走了两步，见宵烛没有跟上，转过头对他说：“走吧。”

　　宵烛才突然回过神，忙扇动翅膀跟在泽鸣身边与他并肩，“你难道不好奇长老找你做什么吗？”

　　“什么？”

　　“你没发现我们部落是没有外族人的吗？或者可以说是本来有，后来又没有了。”

　　泽鸣微微侧过脸，“他们都被杀害了？”

　　“不不不，当然不是。”

　　“不是所有的外人轻易能够进入我们部落的。在进入之前会经过各种考核，当然最重要的一点是要心向光明，如果没有这一点，就连我们的部落都看不到。当然这只是最基本的条件。心向光明者数几，而最终进入者寥寥，还有一点就是信仰，一心向之，终不悔改。”

　　“进入我们的地界后还要观察一段时间。在这一段时间里，没有任何的约束，但是他们的行为举动都会在我们的视线里。这里所有人都是透明的。”

　　泽鸣“嗤”了一声，“这就是你们想要我留下来的理由吗。”

　　泽鸣这般说着，他的面上毫无波动，心中的那根弦却无声地绷紧，那么自己刚才的所有行动呢？如果是一直跟随应该是能感受到的，但他却全然无察觉，就如船行海中，四面暗礁而自己却浑然不觉。

　　“算是，你很幸运，没有经过任何的筛选就被丹良带入了这里。你通过了观察，长老会举行一个仪式让你去祭坛进行洗礼，如果你通过洗礼，你就会生出翅膀，变得和我们一样。”

　　“我会离开的。”泽鸣说。

　　“我知道，但是你能离开吗？”宵烛把声音压成一条细线，这在羽民国是一件不算隐秘的隐秘。

　　因为没有人想要离开，也就几乎没有人知道，他们不能离开。

　　泽鸣手指轻轻动了动，他已经有所猜测。

　　泽鸣行路的方向是最初来时的方向，但是他却发现沿途的景象与来时的路有细微的不同。

　　来时地面的土地是颗粒状的沙土，地面只有细碎的草，草从边缘开始泛黄，介乎于绿与黄之间的颜色，尖端稍稍蜷曲。

　　风扬起，细小的石子和沙尘就被轻微地提起，在地面一指高的地方翻滚。但是这里草是嫩的，同样的黄绿相融合的色泽，看起来十分精神，草尖竖立，羽绒绒的。

　　季节可以延伸却不能倒退，草木亦然，枯萎的草不能再现生机，凋零的花也不能重现妖艳。

　　虽说此处景色相似，但不足以让人迷失道。更何况泽鸣带着迷榖。

　　迷榖，其状如榖而黑理，其华四照，佩之不迷。出于招摇之山。

　　此木是泽鸣在偶然之间得到的。

　　用之不迷失智，不迷失道，不迷失心。

　　见泽鸣有所触动，宵烛趁机说道：“我希望你能帮我救一个人。”

　　“不。”泽鸣却是缓慢而坚定的拒绝了，“我看到你给我的东西，但是能让你这样隐秘的对待的必然也会是一件危险的事情，甚至会对我不利。”

　　宵烛的眼神里有挣扎，“我确实不能向你保证这对你会有任何的不利，但是我已经没有办法了。我一直都很后悔，也很害怕，现在只有你可以帮我了。”

　　泽鸣微微沉思了一下说：“你和我说一些有关这里的事。这样我才能决定是否帮你，如何帮你。比如说怎样才算通过观察？仪式是什么？这里的光是怎么回事，还有这条路为什么会和来时的不同。”

　　十里风俗，百里人。不同的地方有它的禁忌和传说，也有不同的古怪。

　　比如这里的光，比如这里的路。

　　宵烛说：“我知道前面两点，但是你后面说的我不知道。”

　　“抱歉，如果只有前两点的话，我到时候就会知道，只是希望能更有准备，这些不足以让我去冒险。”泽鸣道。

　　宵烛深深地看着泽鸣像是要把他看透，半晌才深呼了一口气：“我虽然不知道后面两个，但是我要你救的那人可能知道一些隐秘，他一定可以帮到你。我可以告诉你其它的一些事。希望你能不负我的信任。这里有一段很长的故事，就连自己也没有理清楚。”

　　泽鸣微微颔首：“请讲。”

　　羽民国有一位祭司，四位长老，光、耀、景、晨。祭司负责祭司事宜，带领族人祭祀苍天和明神以及羽民国各种重大事情。长老负责羽民国内部，族人的大小事情，包括祈福舞、接待外人、维持族内各项平衡、辅助祭司完成祭祀。

　　但是平日里只有两位长老会出面，而另外两位长老则不知去向，就连一直生活在羽民国内的老阿婆都不知道。许多年轻的羽人甚至不知道有他们的存在。泽鸣看见的那位长老就是大长老，光长老。

　　羽人会定期到外界寻找心向光明之人，将他们带入羽民国。通常都是由不为人所见的景长老和晨长老带入。当然其它羽人找到外人也可以将他们带入族内。当有人进入羽民国时，长老就会派人来‘看护’客人，名曰看护，实则是监视。

　　而看护的羽人不定，也就是说任何人都有可能是看护外人的对象。原则是要对羽民国忠诚，要心向光明，要喜爱羽民国的生活方式。

　　这些都是虚的，当初步确认后就会进入神树，接受神恩赐福。接受过神恩赐福后才是真正开始被承认的时候。

　　神树的中心不是一个小小的范围，它是围绕着树神的一个领域。它建立在神树的内部。最重要的就是羽人的祈福所在。

　　这里也是祭祀之所在，羽人们在这里祭祀，有灾情或是吉庆事，祭司就会带领族人向苍天祈福庇佑。它只有在三种情况下才会开放。

　　第一，有重大灾情或是吉庆的大事，祭司会带领族人向苍天祈福祈求庇佑。

　　第二，外人的洗礼，每一个决心要进我族部落的人，都经过层层考验，祭坛将会把他的付出回馈给他，赐予他以圣洁的翅膀。族外人在这里“化羽”。化羽成功后，那些羽民国外界的人就会长出翅膀，成为族中的一员。

　　第三，神降。这个不难理解，祭坛本就是迎接神降之地。

　　除却祭祀之外，神树内部还有大大小小的空间，只有祭司和长老才会知道它们的所在。羽人们不知道它到底隐藏在神树内部的什么地方。

　　宵烛只有在很小的时候见过祭坛开启。

　　小时候发生的许多事情，在宵烛的记忆里都是模糊不清，像是蒙上一层纱。

　　直到有一次他突然醒来，在那之前的事他全然不记得，在那之后的一段时间他的记忆却始终鲜明。

　　宵烛隐约感觉很饿很饿，腹部有一种烧灼的疼痛，无力感从四肢开始蔓延，像是藤蔓一样攀爬到身体的每一处，他甚至提不动翅膀。

　　宵烛不知道那是否就是饥饿，映象中族中没有人会因为食物发愁，羽民国人可以很久才进食，祭司、长老们甚至可以不食，宵烛之前从未察觉到饥饿，之后也不曾体验。

　　宵烛说着像是想到了什么不好的事情，眉头紧皱，表情痛苦，他自己却仍是沉浸在回忆里，他的眉峰向中间聚拢，将额间的纹路推出一个浅浅的‘川’字，他的脸上有着难以言喻的厌恶，眼底却流露出一丝茫然和恐惧。

　　那时的天是暗沉的，从赭石上捣下的粉末和着黄土用水慢慢研磨开，直至浓稠，再层层叠叠地刷在天上。厚厚的云层，密匝的树枝，一层一层地铺开在头顶上，身后有大片的阴影。

　　宵烛从未出过族落，未曾见过黑暗，可那时，他就有一种感觉，这就是黑暗。宵烛惊恐，呼喊，但是族人却仿佛没有察觉到他的恐慌，族人告诉宵烛，不久之后就是庆典，庆祝长久的平安。

　　平安，但是分明不是平安。

　　黑暗的阴影像是一滩墨水，重重地映在心上。

　　他们说时，宵烛眼睁睁地看见他们背后地面上的黑色，剪纸一样的平铺在地上，但是他却感觉那是一团深不见底的潭渊。它扭曲而狰狞，在地上扭动然后从脚跟开始，像是巨蟒一样把他整个慢慢、慢慢吞噬进去。

　　宵烛看见他这个人，也看见那一团黑暗，可是其他人却无动于衷，仿佛没有见到这团黑暗。宵烛不敢说话。然后只是盯着他们，慢慢他看到和黑水滴在清水中一样眼前的东西模糊晕染开，眼前的东西都扭曲旋转起来，所有的一切都回复了原样，就像现在。

　　然后他们和宵烛说，你醒了，庆典开始了。

　　中间的很多画面就像跳跃一般，飞速掠去。宵烛不知道其间发生了什么，一下子就跳过了，断层了。

　　宵烛询问族人，可得到的回复都是，你睡着了，好像做了什么噩梦。

　　宵烛不信，因为太过真实，真实到他一回想起来，心底里就会留下颤栗。但是族人们却怎么也不肯和宵烛讨论这件事了。庆典就要开始，晦气的言语不允许被带入。

　　在祭祀上发生的，如一团红光，不甚分明。像是灼热的火焰，熊熊烈焰，沸沸滔滔，跳跃燃烧。空中飘落雪一样的羽毛，在手中就化开。

　　树木的根须变得浓密，渐行至部落人群聚集处，宵烛描绘的景象渐渐和眼前的画面融合：

　　人声鼎沸，密密匝匝的翅羽团团连在一处，像是大团的柔软的云。所有人的嘴角都上扬着，他们的眼神温和而安宁，脸上满是幸福的神色。他们低声交谈，声音轻柔飘忽，腾如天空。

　　有一人，脸上覆盖着银白色鸟状面具，他如烟般轻灵，翩若惊鸿，在祭坛前的半空起舞。他的嘴中低语着对神明的祈愿，身上的动作也一直没有停息，宽大的袖口摆动，银白的长发在空中飞扬。

　　祭司轻飘飘地落地，双手向天空平举。他说：“神佑羽民，天下太平，风调雨顺，福禄无双。”话语落下，所有人都欢呼起来，老人，小孩，青年，妇女，他们的脸上皆是丰收的喜悦，就好像真的是万世难求的丰年年。他们在空中飞舞，巨大的翅膀，翻涌起的风和微笑。

　　但是那些微笑和欢喜让人更生恐惧，就在睁眼前，宵烛感受到的饥饿，真真切切，那种烧灼到胃部的疼痛，血液倒灌，像是被抽空般的酸软无力的感觉仍像是残留在身体上。

　　原来只是梦吗？

　　宵烛有些茫然地看着眼前，有些愣愣的，反应不过来。但是，眼前的欢笑，眼前不做假的喜悦，让宵烛渐渐放松下心情。只不过是一场噩梦，不要害怕。

　　但是他仍然心存疑惑怎么会有如此真实的梦境，这到底是现实还是幻象？

　　宵烛睁大了眼睛看着空中欢腾的人群，放松下心情的同时竟生出不知真假的荒谬感。

　　这时他看见了藏在人群中的慕光。

　　慕光的个头小小，脸白皙，有些婴儿肥，他的眼睛很大，像是琉璃般嵌在脸上。慕光的眼神在四下游走，不期然对上了宵烛的。

　　宵烛看见他眼中和自己一样充满了茫然和惊疑。

　　宵烛心中恍惚，也无心留意祭祀的过程，等到祭祀完毕后就欲去寻慕光。没想到慕光先行找了过来。他微微抬起头，问：“你也梦到了，是吗？”

　　宵烛知道他指的是什么，所以说这个梦境有可能是真的吗。

　　宵烛心神俱震，脸上的神色也表露了出来，他慌忙问道：“我们应该怎么办？”

　　如果他们再大一点，他们会知道，一些事情并不是所有人都会信任童言妄语的真相，有一些事情即使是真实也也抵不过虚妄的掩埋，更何况他们所知道的并不一定是真实。

　　但是这时慕光坚定地说：“要告诉他们，这些丰收，这些太平都是假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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