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命

作者:赵舒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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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雨


      高温已经持续多日,到礼拜二这天终于有了降温的趋势。

      雨从半夜开始下,持续到下午都没有停。因为这场雨,顺旺川菜馆的生意比往常冷清不少。

      借着上厕所回来的空档,餐馆老板章先民叫住了正忙着卸货的季晓川。季晓川伸手将脸一抹,然后把最后一箱啤酒从小货车后车厢里搬下来放到店内,才缓缓走到章先民身边站住。

      因为各种赛事会议,杭州市内对消防、环境检查比往日严格。白天的时候,所有餐馆门外的空地上一律不允许摆放桌椅。也就是在晚上九点过后,少数有夜宵生意的饭馆才会冒着被查的风险摆上一会。

      没了五六张四方桌占地,此刻看起来倒显得比夜里宽敞一些。砖面上积着黑黢黢的油渍,雨水一打就更滑了。
      章先民盯着自家门前的几方地,夹着香烟的手朝那些油污指了指,有些纳闷地对着季晓川说:“夜里没见得那么脏啊,是不是得打扫打扫了。”

      季晓川点了点头,“待会我倒点洗洁精,趁着下雨冲冲吧。”

      章先民一下子转过头来,拔高了语调说:“要你动手干啥,你那身力气是用来做娘们干的活的么,我叫小涛妈来。”

      刘英正在后厨洗碗,隔着几米远就听见自家那活驴在叫唤,扯着嗓子对他喊道:“又喊我做什么事,上个厕所上半天了,菜都没切完呐!”

      章先民憨憨对着季晓川一笑,朝里说道:“我说咱家门前地太脏,得有个勤快的来收拾收拾。这不就想到你了么。”

      章先民说话的功夫,刘英已经擦了手过来,手里还拎着瓶洗洁精。见章先民打着哈哈,白了他一眼对季晓川笑道:“你表婶我就是苦命的,要伺候这么个懒主。”

      季晓川笑了笑,“还是我来吧,反正没什么客人。”

      刘英摆摆手,“你叔别的没说好,就那一句是说对了。这些年你帮了菜馆这么多忙,婶谢谢你还来不及,这些打水扫地的活又怎么能让你做呢。”

      季晓川神色沉了沉,轻声说:“没什么的,若不是叔婶,我哪有现在的生活。”
      刘英听他这样讲,暗自叹了口气,拿起一旁的破伞说:“趁雨小了点我去洗弄洗弄。”

      章先民是季晓川姑表叔,由于年龄相差没多少,往年家里走亲戚的时候他和季晓川也能聊得来。他辍学出来打工那几年,季晓川和他一直保持着联系。

      说起对季晓川的印象,章先民脑子里先想起的是“命苦”两个字。季晓川是个聪明的孩子,也正因为这份聪明让他更觉惋惜。
      季晓川的聪慧在在他和他单独交谈的时候就已经显露出来,要想在他们那个只知道吃辣条,打弹珠的年纪里,季晓川能清清楚楚对他说出自己以后要上重点大学那样的话是多么让人惊讶的一件事。

      若是别人那样说了,章先民顶多也就笑笑不信的。以他愚笨的脑子来看,上大学,尤其是重点大学这样的,这怎么着也得是有大神通的人才能做到。

      可当他听季晓川那么说,他却真的信了。
      季晓川绝不是个普通孩子,将来一定有出息。

      在外打工的日子里,季晓川偶尔会用省下来的钱给他打个电话,告知他自己又考了年级多少名。
      那时候章先民对季晓川家里的事还是一知半解,他不懂少年取得的那些成绩到底对他意味着什么,又决定着什么。

      两人的通信一直持续着,可到季晓川高考前的最后几个月,季晓川的电话却断了。
      章先民隐隐觉得季晓川家出了事,可他忙着在杭州扎根,只想是他学业紧张,也就没打个电话问小卖部的接话员季晓川家里的情况。

      日子转眼到了八月份,此时高考已经结束两个月,一般来说考生们都已经拿到心仪大学的录取通知书了。
      就在章先民想季晓川那小子有没有考上重点大学的时候,季晓川却突然出现在他面前。

      他差点认不出来他。
      人黑了,更瘦了,两个眼睛红红的,哪里还是当年那个信誓旦旦的小子。
      章先民一看就鼻酸了,连忙叫起当时还是他女朋友的刘英给他煮面。他从没见季晓川这样狼吞虎咽过,简单的青菜鸡蛋面,拌上辣子,季晓川一人足足吃了三大碗。

      不用季晓川说什么,章先民就知道季晓川家里出大事了。

      季晓川连吃三碗面,还没等他开口问,竟就那样从在椅子上直直倒下了。刘英当即被吓得脸色苍白,章先民将他扶到床上,探了探他的鼻息才终于确信季晓川不是生什么病,而是累得再也支撑不住了。

      季晓川又黑又瘦。不知道经历了什么,整个脸颊凹下去,一点血色也没有。章先民开始还担心刘英埋怨,谁知她一句怨言也没说,一声不吭地去打了水给季晓川擦脸。
      原来刘英有个和季晓川差不多年纪的弟弟,见到季晓川这副模样心里难受极了。

      等给他脱鞋的时候刘英却再也忍不住红了眼,手里那双看不出颜色的旅游鞋愣是被磨掉了一层底,鞋带因为摩擦断了一截,在穿孔的地方打了个死结。

      刘英忽然不敢想象季晓川是如何来的。

      季晓川睡了一天一夜,章先民和刘英也守了他一天一夜。

      季晓川醒来睁开眼看见章先民,布满血丝的眼睛闪了闪光。他撑着床沿起来,“噗通”一声在章先民面前跪下了。

      这一跪活生生把章先民的泪给跪出来了。

      “你跪什么,起来!”
      季晓川挺直了背,死死跪在地上。章先民也不知道他哪来的力气,即便在那样虚弱的状态下,无论他怎么拉扯也一动不动,像钉死在地上一样。

      “叔!”季晓川嘶哑的喉咙使得这一声格外凄厉,不知压抑了多少苦楚。

      大滴大滴的眼泪从少年低着的头下落下来打在地上,房间里像死水一样安静。

      季晓川哭了。

      章先民无法想象那个被同村孩子嗤笑辱骂也从不屈服的季晓川哭了。

      “我想跟着你赚钱。”

      章先民傻了,“你书呢,大学呢,不念了吗!”

      不知道是不是大学两个字刺激了季晓川,他的拳头紧紧攥在一起,因为想要克制某种情绪,他不受控地发出了嘶嘶的呜咽声。

      季晓川始终未抬头,这一跪跪去了他十八岁以前的梦想,更跪去了少年最后一点自尊心。

      他没参加高考。

      章先民知道这个消息后,不知道心里绞着的是什么样复杂的情绪。他震惊、可惜,到最后生出恨铁不成钢的怒气来。
      可就在一瞬之间,他看着他磨破了的运动鞋,风吹日晒的脸,忽然想明白了什么。
      他语调不稳地问他,“……是不是你的证……”

      季晓川死死咬着嘴唇,再也不肯说一个字。

      雨忽然下大了。
      夹着风雨,章先民在烟雾里伸手抹了抹眼睛。刘英已经跑回店里,扑簌着身上的雨水。
      “怎么说大就大了,刚刷了一半还没刷完呢。”
      雨水冲着地面腾起许多泡沫,脏水顺着缝隙流进台阶下的下水口。
      季晓川和章先民肩并肩站着,像两道默立的老墙。

      “你这些天早下班也是因为昨天那个女的吧。之前小吴说你给人当陪练我也没信,昨天见到了,倒觉得还像是那么回事。”章先民没说“她”是谁,但季晓川知道他知道。

      章先民从裤袋里掏出烟盒,将烟盒朝他递了递。季晓川看了眼,淡淡说:“戒很久了。”章先民收回手,自顾自地取出一根续上。

      “你虽是个闷葫芦,但叔还是能看出来点什么的。隔壁老张的女儿对你那样殷勤,我也没见你那热脸对过她。昨天那谁,哦程小姐是吧,你小子看她的眼神就不一样。”

      季晓川盯着远处跑雨的路人一言不发,没承认也没否认。

      雨水冲刷着这座城市,空气变得湿润起来。

      章先民的电话大响,有人订餐了。

      他大着嗓门重复了几遍地址和菜色,挂了电话。转身拍了拍季晓川的肩头,他劝诫似的说:“我们圈子窄却很难绕出头,有些事你还是要想明白。”

      季晓川仍盯着雨,什么也没说。

      章先民不知道他听进去没有,又拍了拍他宽实的后背,叹了口气去烧菜了。

      等他做完菜出来,季晓川却穿好雨衣走过来,伸手拿过他手里的打包盒。
      “我去。”

      章先民和刘英对视了一眼,刘英面色担忧地说:“让小吴去吧。”
      季晓川将打包盒放进保温箱里,转动钥匙,仪表盘亮了起来。拿下头盔戴上,季晓川转头对他们俩说:“还有点洋葱没切,我回来再弄。”

      刘英走出来站在门口,对季晓川说:“我看今天没什么客人了,你送完这单就回家吧,我把店里收拾收拾也和你叔早点回去。雨那么大你慢点骑,别摔倒了。”

      季晓川默了下,点头说好。

      赶上下班高峰期,路上堵成了长龙。订餐的地方不远,三公里左右的路程。季晓川看着前面的红灯,扭了车头往右边的小路骑去。
      开出一个路口,一辆自行车从左侧冒出来,逆行着朝季晓川冲来。
      季晓川猛拉刹车,自行车堪堪从他身侧有惊无险地擦过。
      骑车的是个小孩,一下子被这种状况吓傻了。

      季晓川盯着他车筐里散落出来的课本,心里的怒气被他压了下去。男孩见他没发作,慌乱地朝他道歉。
      “对不起叔叔,我补习班要迟到了,所以才……”

      季晓川弯腰将课本捡起,将上面的雨水擦了擦,对他说:“别逆行,太危险。”

      男孩惶恐地点点头,将书本重新装回袋子里,说了句“谢谢叔叔”就推着车离开了。

      季晓川面色凝重地打开保温箱查看,打包盒翻了个个儿,汤汁流了出来。
      他平静地将打包盒重新放好,骑车去到附近的一家连锁便当店,他停车买了一份更贵的套餐,妥善放好才重新往目的地赶去。

      订餐的女白领对季晓川擅自更换餐点的行为非常不满,在公司前台扯着嗓子执意表明要吃原来的菜色。

      季晓川额前的头发被雨水打湿,雨衣下摆淌着成串的水滴。

      可即便如此狼狈,他的身躯始终站得笔直。棱角分明的脸没有因为女人的无理取闹而恼怒,他平静地接受她的指责。最后他拿出五十元钱放在前台的桌上,没再多说一句,转身离开了。

      女白领终于停下她喋喋不休的嘴巴,看着台子上的五十元钱,脸上一片青白。

      季晓川在楼下的便利店里买了包烟和一个打火机。打火机比外面小超市贵一点,要两块。

      季晓川戒烟很久,此刻却格外想念尼古丁的味道。他站在店门外的角落里缓缓抽完一根烟,拿出手机给程珂打电话。

      那个念头逐渐清晰——他想告诉程珂自己今晚不过去了。
      以后都不去了。

      电话响了很久,始终没有人接。季晓川收了手机,没有再打。

      好不容易清晰起来的念头又像被雨水润湿一样,变得模糊了。

      脑子里有一个声音在一遍遍地问他——

      季晓川,你到底在害怕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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