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离

　　暑热散去后，暴雨的场景少见了，绵绵秋雨渐渐多起来。每来一场秋雨，天气就更凉一些。巷子里，家家户户的屋檐都有雨水往下滴。滴滴答答，长年累月，青石板上就出现排列整齐的坑坑洼洼。

　　站在屋檐下，临渊时常抬头遥望天空。

　　看什么呢？雨天看雨，没雨的日子看大雁。那些大雁在清澈明朗的天空飞翔，一群又一群。它们好像飞了很远，从北方飞到南方。又好像没飞多远，只是从这根枝桠飞到那根枝桠。

　　巷子尾那里有好几棵树，光秃秃的树，枝桠横七竖八地斜指苍穹。叶子已经凋零得差不多了，秋风吹过，在地面打转，一窝蜂地拥成堆，踩上去嚓嚓响。

　　临渊好几次看见庭安扫落叶。弯着腰，小脸红扑扑的，和彩霞一样美丽。她发现他站在阳台，冲他嫣然一笑。她笑起来，更好看。

　　庭安庭乐穿上毛衣，尤其是庭乐，她穿的是厚毛衣，配有一顶熊耳朵的帽子，活像胖乎乎的小熊，为这她被羡峰嘲笑好多次。她很苦恼，又因为喜欢这件毛衣舍不得脱下来，只能也嘲笑羡峰穿着厚外套，而这似乎没什么可嘲笑的。

　　临渊不怕冷，他不习惯穿很多衣服在身上。但他怕母亲唠叨，于是在毛衣外面加了外套。他常穿的是黑色的薄外套，胸前有单只口袋。外套上的拉链，他从来不拉。冬天下雪结冰都是如此，何况现在这区区秋季的风雨呢。他买了两件一样外套轮换穿，别人还以为他就这一件外套。

　　临渊从不怕秋风秋雨，可今年的年秋风秋雨却带给他忧愁。在此之前，他的世界一直是快乐的。

　　他的成绩在班里名列前茅。当他的同学为分数皱眉的时候，他从不知道考得差是什么滋味。作为学生，能不为学习而忧愁，那就基本等同于没有忧愁。

　　因为成绩好，父母也不在学习上对他有任何管束，周末也不逼他学习，所以周末他一般都要出去疯玩，玩得大汗淋漓才回来。这时候他是不叫庭安的。他之前叫过庭安去看他踢球，结果被同学取笑，他和庭安都闹了大红脸。

　　这天下午他拒绝同学一起踢球的邀请，打算去龙源河钓鱼。

　　赵叔经常去钓鱼，还不止一次和他说，秋鱼肥美肉质细嫩带点甜味。他也吃过赵叔钓的鱼，果真如此，鲜美无穷，他觉得自己从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鱼，他也想钓几条，带回家让母亲做清蒸鱼。倒不是有多馋，他主要想试试父亲给他买的新鱼竿。

　　上次全县初中联考，他轻轻松松就拿了第一名。父亲问他想要什么礼物，他选了鱼竿。

　　羡峰和庭乐去造纸厂玩，他独自去龙源河。

　　从庭安卧室的窗户前经过，临渊偷瞄一眼，发现庭安并未坐在书桌前。他想，他一个人去的话，倒是可以带上庭安。既然她不在，那就算了，大不了回头送她一条鱼。

　　他承认，他去钓鱼的直接原因是那天他在赵叔家吃鱼被庭安看见，庭安笑着问他一句，钓的鱼比买的鱼好吃些吗。

　　事后他想了很久，庭安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是不是她也想吃钓的鱼而又不好意思开口呢。

　　如果是这样，他不介意亲自钓鱼送给她。但是，如果不是这样呢，如果她只是随口说说呢，他送鱼给她会不会显得莫名其妙。

　　他应该怎么做，他犯难。

　　他早已发现自己内心的暗涌。无论庭安说什么话，他都要想好多天，揣摩她说这话有没有深层涵义。

　　无数个黑夜，他恨自己的反复纠结。恨的同时，他更深刻更清晰地觉察到自己内心的悸动。那些难以启齿的忧愁，竟如此甜蜜。他的世界没有忧愁，除了这一点点忧愁。这一点点忧愁让他在黑夜里做了许多好梦。

　　临渊来到龙源河下游的一块地方。这地方有不少树，有的叶子落了，有的叶子没落，都在微风中轻晃。岸边的草地，夏天绿得和碧玉一般，现在已经枯黄，乱蓬蓬。几处还带着火烧的焦黑痕迹，都是野炊留下来的。

　　他在附近找了几块砖头垒成凳子来坐，刚才走得急，他忘记带小凳子。

　　钓鱼最讲究的是耐心。耐心他可不缺乏，尤其是对庭安。小时候，他邀庭安出去玩，庭安常有许多家务要做，他就等她。他从清晨等到天黑也不知疲倦，还能一边帮庭安做家务，一边反过来安慰庭安不要着急。

　　钓鱼第二讲究的是安静，嘈杂的环境可不行。此时此刻，除了偶尔的鸟鸣和轻微的风声之外，没什么响动，正合适。

　　不大会，临渊就钓上来一条鱼。他也不认识这是什么鱼，反正看起来体积不大，身体扁扁的长长的，嘴尖尖的。因为离开了水，鱼的嘴一张一合，显然呼吸困难。临渊连忙把鱼放入水桶。

　　临渊又一次扬起鱼竿，钓鱼线在空中划出弧形，钓钩沉入水里，浮漂落在水面。他一动不动，静静地等待着，等待着笨鱼再次上钩。

　　浮漂微微动了几下，这是有鱼在试咬。临渊屏息凝视，钓上这条鱼，他就可以回家了。一条给母亲，一条给庭安。

　　可是这条鱼有点奇怪，好像试咬过就不动了似的。临渊钓鱼的经验并不丰富，他不知怎么回事，索性使劲把鱼竿往后一拉。有什么东西落到草地上。是个浅口淡棕色的小药瓶。

　　透过玻璃，临渊看见瓶子里有折叠起来的纸。他扭开瓶盖，拿出那张纸，只见上面是两行稚嫩的笔迹：希望和你成为好朋友，一辈子。

　　最近，学校里的女同学特别流行玩漂流瓶。两两结伴，三五成群，放学后跑到龙源河来，每人一个瓶子，里面塞着小纸条，写着几句话。他听说有的还留了通讯地址，并且好像真的有人收到回信。

　　临渊把纸条重新折好，塞回瓶子。然后用尽力气，把瓶子扔往河中央。他看着瓶子在水里浮浮沉沉一路向前，几个漩涡过来，最终消失踪影。

　　临渊坐下来继续钓鱼，只要再来一条，他就可以回家。

　　四周很安静。只安静了一小会，就有一个响亮的声音响彻河畔，震得野草都在秋风中瑟瑟发抖。

　　谁把我们的砖头偷走啦？谁啊谁啊？

　　临渊手一抖，刚上钩的鱼溜了。

　　不远处，是两个小姑娘，一个穿浅绿，一个穿深红。浅绿是庭安，深红是吴潇雨。大叫的人也是吴潇雨。她不小了，怎么还咋咋呼呼的，就不能文静点吗。

　　两人都看见临渊了，临渊也看见庭安了。他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她，一时之间心里有些慌乱，慌乱过后，又有点窃喜。

　　吴潇雨风风火火地跑过来，庭安慢腾腾地跟在后面。吴潇雨手里拿着一口小锅，她挥舞着她的锅说，原来是你偷了我们的砖头。

　　临渊低头看看自己坐着的几块烂砖头说，这玩意也有主人吗。荒郊野外，我随便捡的。

　　吴潇雨说，那你再随便捡几块来给我看看。临渊说，我懒得动，别打扰我钓鱼。

　　吴潇雨把锅摁在水面上，啪啪啪地拍打。临渊躲闪不及，被溅了一身水花，幸好他的那件薄外套是防水的。

　　临渊斥责吴潇雨，你干嘛呢？吴潇雨说，不好意思，我随便拍的。临渊一下子坐到草地上说，行行行，你搬走吧。

　　吴潇雨马上换了副表情，欢天喜地来般砖。庭安也来般砖，她低低地说了一句，这些砖头的确是我们从远处弄过来的，费了好大劲。好像是自言自语，但明明就是说给他听的。

　　临渊放下鱼竿，还剩两块砖在原地，他想帮她。庭安看出他的意图，又低低地说了一句，不用了，这两块留给你。临渊问，你们是来野炊的吗？庭安说，是的，我们刚去地里挖了些红薯，一会你来吃烤红薯。临渊说，我在钓鱼，回头送你一条，你让阿姨清蒸，特别香特别甜。

　　庭安往桶里望了望，那鱼正活泼泼地游来游去，一点也不知道即将被做成盘中餐的悲惨命运。这鱼是可笑的，它因为贪吃而从河里来到桶里，它因为贪吃而要被吃。

　　庭安想起曾读过的罗曼·罗兰说的一句话：一个人的性格决定他的际遇。如果你喜欢保持你的性格，那么，你就无权拒绝你的际遇。

　　原来不仅人如此，鱼也是如此。

　　秋风把庭安的衣裳吹得簌簌响，又把她的头发吹到脸上，她伸手拂开，冲临渊微笑。临渊很开心，她果然是想吃钓的鱼，自己猜得没错。

　　庭安和吴潇雨带着锅，本来是打算偷茄子的。谁知她们偷茄子的时候，正遇上主人来菜地摘菜，吓得两人拔腿就跑。其实小孩调皮偷几棵菜，菜地的主人大多是不管的，无奈她俩太胆小，自己吓自己。吴潇雨还好一点，庭安吓得魂都没了，一口气跑出好远。

　　庭安死活不愿意再回去，吴潇雨没办法，只能就地取材。因为她俩正巧跑到一块红薯地边上，所以她顺势挖了几块红薯。

　　两人把锅里装上水，又胡乱洗了洗红薯，再将红薯放进去煮。煮了一会，吴潇雨忍不住揭开盖子来看。水倒是沸了，红薯却纹丝不动。躺在那里，硬邦邦的，和石头差不多。

　　吴潇雨说，这得煮到太阳下山吧。庭安戳了戳红薯说，要不我们烤红薯吧。

　　她记得冬天街上卖的烤红薯很好吃，临渊曾经买过给她。热热的，拿在手里，从一只手换到另一只手，换来换去，也舍不得丢，一边换一边哆哆嗦嗦地往嘴里塞。临渊抢了红薯拿在自己手里说，就不能等一下吗，真没见过你这么馋相的人。

　　两人撤掉锅，捡来一些干枯的树枝，又把红薯埋在树枝里。秋高气爽，点燃的树枝烧得噼里啪啦，好像过年放鞭炮。

　　庭安问，要不要紧啊？吴潇雨问，什么？

　　一阵风吹来，火更旺，红薯的香味飘出来，在空气里肆无忌惮地弥漫，连在钓鱼的临渊都忍不住深呼吸。

　　几点火星随风落在草地上。地上的草是干枯的，它们遇火即燃。刹那之间，火势俨然已经很凶猛。

　　庭安和吴潇雨毫无防备，看着脚下已经被烧黑，并且还在继续被烧黑的草地，吓得哇哇大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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