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离

　　睡前，庭安给庭乐讲白雪公主和七个小矮人的故事，这故事庭乐至少听过一百遍，却好像总也听不够。看着庭乐昏昏欲睡的眼睛，庭安帮她掖了掖被角，去给自己铺床。

　　这小小的次卧，有两张床，一张她的，一张庭乐的。母亲住在主卧，家里的客厅不大，主卧偶尔也兼具客厅的功能。母亲说，等庭乐上小学，就把主卧让给她们姐妹俩，方便她们同时做作业。

　　床垫下面有东西鼓起来，软软的，四四方方的，是昨天临渊给她的校服。次卧里没地方藏，她就把它塞在床垫下面。一般来说，她只要早晨把被子叠好，把桌椅摆整齐，母亲就不会进房间检查。

　　庭安想起自己还没试过这套校服呢，也不知道合适不。于是她把它拿出来穿在身上。

　　总体还比较合适，除了袖子有点长，裤腿有点肥，腰围有点大之外。她觉得自己再高点胖点再结实点，长成临渊那样就好了。现在校服穿身上，会漏风似的。不过也可以了吧，反正就是比赛的时候穿一次而已。

　　她是不会让母亲帮忙改小的。说不清为什么，这件事她就是不想让母亲知道。

　　庭乐在酣睡，庭安悄悄去了主卧，主卧里有一面很大很大的穿衣镜。庭安站在镜子前，欣赏自己的新造型。她抬起两只胳膊，袖子遮住手背，好像舞台上唱戏的人。她学着那些人的动作，抖抖袖子，袖子在胳膊上荡了荡。庭安乐不可支，觉得又有趣又滑稽。

　　她低下头，看见胸前的白色上有一块墨水渍，淡淡黑色的墨水渍。

　　这应该是他不小心弄上去的吧。他在什么情况下弄上去的？在学校弄的还是在家弄的。她见过他的字，写在作文本上，端端正正，清清爽爽，好帅气好帅气，就和他的人一样。她非常羡慕他的字。

　　庭安一边看着镜中的自己，一边想着临渊的字，还有临渊接她回家的情景。她坐在他身后，他的背高而直，他喜欢穿白衬衫，风吹过，白衬衫鼓起来，像即将起航远行的帆。有时候，她也很想伸手拉住这张帆，免得被风吹跑，不过她不敢。

　　庭安的脸发有些发烫，她再往镜子中瞧去，那镜子中的人，可不就脸红了嘛。奇怪，无端地，她怎么就脸红了呢。

　　庭安傻愣愣地望着身上的校服，这校服似乎瞬间有了某种神奇的魔力。她感觉一阵兵荒马乱，心里似乎生出许多小鹿，小鹿没头没脑地横冲直撞。她摸着自己发烫的脸，茫然不知所措。

　　这时候，主卧的门被推开。庭乐站在门口，揉着眼睛说，姐，你怎么还不睡，我要小便。

　　庭安慌忙停止胡思乱想，伺候庭乐小便。庭安说，你可不要告诉母亲啊。庭乐打着呵欠问，什么事不要告诉母亲。庭安说，没什么事。

　　庭安悄悄把校服藏回原处才睡觉。不知睡了多久，被庭乐叫醒。她一醒，就听见屋外大雨滂沱，风声像野兽在狂吼，还时不时伴随着震耳欲聋的雷声。

　　她心里很害怕，嘴上还得安慰庭乐，她让庭乐睡在她的床上。庭乐的床上方，天花板有个洞，雨水已经漏下来。她拿个脸盆，放在庭乐的床上接水。雨水落在盆里，水花四溅，照样打湿床单。她又拿毛巾铺在盆底，这样好多了。

　　庭乐并没有睡，她抓着被子，靠在墙上。一声惊雷，她吓哭了，姐我害怕姐我害怕我要妈妈我要妈妈。

　　庭安爬到床上搂住庭乐，除了继续安慰她不要害怕，也不知道该怎么做。庭乐缩在她怀里，一抽一抽地哭泣。庭安想，必须等妹妹先睡，她才能睡。可这狂风暴雨的，哪里睡得着啊，吓都吓死了。

　　庭安耳朵尖，听到门外有敲门声。她一惊，马上竖起耳朵仔细辨别。没错，的确是有敲门声。嘭嘭嘭，嘭嘭嘭，敲门的人好像还很急。庭乐也听见了，一咕噜从她怀里钻出来，眼里还蓄着泪珠，脸上却是紧张的表情。

　　庭乐说，姐，有人。庭安说，别怕。

　　庭安又等了一会，那敲门声还是不停，并且敲得更急更重。敲门的人还在喊，她隐约听见喊的就是自己的名字。

　　庭乐惊恐不安的脸平静了些。她说，好像是莫叔叔。庭安说，你待在被子里别动。庭安边说边拿被子把庭乐遮得严严实实。她跳下床，不忘把次卧的门锁上。

　　庭安拉亮电灯，大着胆子问，谁啊，你是谁啊。

　　屋外的人停止敲门，扯着嗓子喊，庭安，我是莫叔叔，下雨了，我过来看看你们，快开门。

　　没错，是莫叔叔。莫叔叔的声音她比较熟悉，她认得出来。

　　庭安，是我，莫临渊。这声音不急不缓，和他平时说话一模一样。没错，是临渊。临渊的声音她非常熟悉，何止是非常熟悉，简直是无比亲切。尤其是现在听见，根本就是天籁之音。

　　你们等等。庭安拍拍门。她先撤下脸盆，再搬开两张椅子，最后挪开餐桌。这才把大门打开。一股风雨狂涌，莫知非和临渊裹着风雨进来。

　　莫知非环顾四周问，庭安，你妹妹呢。我在这呢。庭乐自己把房门打开。莫知非问，我听你妈妈说，是有地方漏雨，对吧。在房间里，庭安说。

　　莫知非进去看了看，盆里的毛巾已经吸满水。如果这雨一夜不停的话，恐怕脸盆都会装满的。

　　莫知非说，你俩到主卧去睡觉，这里我来收拾。

　　庭安带着庭乐乖乖去了主卧，临渊也跟在后面。庭乐爬到床上，庭安也爬到床上。两人窝着被子里，像一对小猫咪。临渊坐在床边，看着她俩。他忽然笑了一下说，我给你们讲个狼外婆的故事吧。庭乐说，我不要听狼外婆的故事，我要听白雪公主和七个小矮人的故事。

　　好，那就讲白雪公主和七个小矮人。临渊说。

　　庭安对这个故事并不感兴趣，她是废纸堆里成长出来的文学家，是读过大部头经典名著的人，幼稚的童话她才不喜欢。但是听临渊讲故事却又似乎别有一番风味。他在叙述的时候，会模仿人物的动作和表情，惟妙惟肖，很有意思。

　　庭安看见他的头发被雨水打湿，白衬衫也被雨水打湿，湿漉漉地贴在身上，也不知道他冷不冷。

　　一个炸雷，好像响在头顶似的，三人同时吓一跳。庭乐也不听故事了，直接瘪嘴，小脸垮下来，她又要哭。庭安赶紧把她搂在怀里。

　　又是一个炸雷，比刚才的还要厉害。临渊坐到床沿上，隔着被子把庭安圈住。庭安轻抚庭乐的背，嘴里说着不怕不怕。临渊轻抚庭安的背，嘴里也说着不怕不怕。

　　莫知非过来，望着抱成团的三个人，哭笑不得。他说，庭安，我把床上的脸盘换成桶了，今晚你们就睡在这里，别过去了。另外，厨房漏雨，我先拿桶接着。等明天你妈妈回来，我来帮你们修一修。

　　庭安说，谢谢你，莫叔叔。莫知非又说，临渊，要不要和我一块回去。临渊看看庭安说，爸，要不今晚我留下来陪她们吧。万一有什么事，也好有个照应。莫知非说，万一有什么事，你就赶紧回家叫我。我看庭安的床倒是干干的，没有打湿，你就睡庭安的床吧。哎，今晚这雨怕是不会停。

　　庭安和临渊送走莫知非，两人又一起搬桌椅抵住门。临渊笑说，我在，用不着这些，你还不相信我呀。庭安扭捏地说，都是我妈嘱咐的。

　　庭安找了一条干毛巾给他，临渊接过来先擦头发，擦完头发有擦脖子，然后再把毛巾伸到白衬衫里面擦啊擦，来回擦。庭安觉得不好意思，转身跑回主卧。临渊不明所以，想了半天才明白一点。他看着自己手里的毛巾，放到鼻子下面闻了闻，有股清香，好香。

　　临渊来过庭安的房间，多少次连他自己都记不得，但像这样独自待在她的房间。于他，还是第一次。

　　这房间不大，靠墙安置着两张小床。窗前有一张书桌，庭安都是在这里写作业的。有时候他会来敲窗子，叫她出去玩。他总是连敲三下，敲三下，庭安就会把窗子推开。

　　写字台旁边有个书柜，这书柜大得不像话，大得夸张，尤其是摆在这小小的房间里。庭安曾说，书柜是她爸爸生前亲手做的。里面的书一排又一排，书脊一致对外，整整齐齐，仿佛列队的士兵在欢迎检阅。

　　透过玻璃，他发现有好多书都是他和庭安一起从废纸堆里捡回来的。他没想到庭安把它们保护得这么好。他家里的书，他看完就随手扔了。

　　临渊脱掉鞋子，躺在庭安的床上。

　　这床对他而言不够长，他的脚正好触到床尾的护栏。没办法，他只能把脚伸出去。这床对他而言也不够宽，他随意得伸了个懒腰，左手就撞墙，右手就垂到床下。他拉过被子盖在身上，被子似乎有股清香，比毛巾更清香，好像老家院子里的栀子花。他忍不住闻了又闻，几乎是在贪婪地闻。

　　他把双手枕在脑袋下面，呆呆地望着天花板。天花板上有一盏灯，昏黄的灯光照在屋子里，很温暖。他刚才有点冷，现在不冷了，现在他感觉很温暖。

　　这盏灯真好，用尽所有的词汇也无法形容的好。庭安晚上睡觉的时候，会盯着这盏灯吗。庭安晚上睡觉的时候，会想什么吗。庭安晚上睡觉的时候，会想——他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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