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离

　　龙源镇和龙源县都得名于一条河，龙源河。庭安曾听父亲说，龙源河的头连着长江，尾通向大海，要有多长就有多长，比她想的还要长。但实际上到底有多长，她并不知道。

　　关于龙源河的由来有个传说。

　　传说秦始皇暴/政统治天下，动用全国劳力修长城，让家家户户不得安宁，百姓叫苦连天。龙源镇有位男子在新婚之夜被抓走，十年后九死一生逃回来，发现妻子已不在人世。

　　原来他被抓走之后，上天看不过秦始皇暴/政，降大旱于龙源镇，全镇庄稼颗粒无收，能逃的人都逃了。而他的妻子为照顾他年迈的父母，选择留下来，最终被活活饿死。

　　妻子生前常常登临一座高山，在高山之巅翘首企盼自己的丈夫早日归来。于是，家破人亡的男子也爬上这座高山悼念妻子。他悲痛万分，嚎啕大哭。这时候天上电闪雷鸣，狂风暴雨。倏忽间，男子变成一条龙，从此守护龙源镇再不怕旱灾。

　　这传说颇有些孟姜女哭长城的意思，虽然流传范围不够广，在龙源县也是家喻户晓，还写入地方志。

　　解放后，镇里还有座庙，庙里供奉的就是这对夫妻。准备结婚的男女都会来龙源河共饮一杯水，寓意生生世世不分离。只是随着时代的开放，庙没了，习俗也慢慢消失了。

　　说来也怪，据地方志记载，千百年来，即使遭遇久旱无雨的天气，这龙源河的水也从没断流过。

　　从没断流过的龙源河深受镇里小孩的喜爱，夏季游泳不用多说。就算是春秋冬三季，大家也喜欢来河边玩耍。

　　有时候钓鱼虾，竹子做钓竿，缝衣针做钓钩，土里挖的蚯蚓做钓饵。那蚯蚓又粗又长，能把鱼吓得夺水而逃。虾就笨多了，它们的两只大钳子会捧着钓钩，把钓钩送到嘴里，不大会儿就能钓一碗，可没人敢带回家。在河边嬉戏毕竟危险，让父母知道少不得被责骂。

　　有时候掏螃蟹，拿着一根小树枝在洞里掏啊掏，掏出的螃蟹横着跑，要追好几步才能捉住它们。

　　有时候偷了附近农家的蚕豆豌豆搞野炊，两块砖垒成灶，从家里拿来的不锈钢汤碗就是锅，没油没盐也觉得好吃得不得了。

　　有时候什么都不做，只是在河边的草地上逛一逛，捡几块漂亮的石头，就很开心。

　　这天吴潇雨拉着庭安来到龙源河。不仅她俩，学校还有很多同学都喜欢放学后沿河而行。沿河而行同样可以回家，不过路程稍微远一些。考虑到可以趁机玩耍，倒也值得。

　　她俩站草地上，吴潇雨从书包里拿出漂流瓶。

　　她前些天看的电视剧有个情节，说是女主角往河里扔了个瓶子，瓶子里还放了封信。然后这瓶子就漂啊漂，漂到几千里外被男主角捡到，男主就按照信里留的地址给女主角写信，写了好多年两人才见面。

　　吴潇雨觉得这事好浪漫，浪漫得让她的心砰砰跳。她依葫芦画瓢，准备了漂流瓶，还命令庭安也要准备漂流瓶。

　　吴潇雨郑重其事地说，我们的瓶子会漂到太平洋。庭安问，太平洋在哪。吴潇雨说，太平洋在天涯海角。

　　吴潇雨拧开瓶子再次检查自己写的信是否装好。她的信里留有自己的学校班级和姓名，她花了两个晚上的时间，背着父母写好这封信。信的内容主要是希望和捡到瓶子的人成为笔友，不管对方是男是女。当然她在心里偷偷希望是男生，而且是学习好体育好长得帅的男生。

　　吴潇雨把瓶盖拧紧。要是河水灌进去，那就白忙活了。庭安也拿出她的漂流瓶。那是个浅口淡棕色的瓶子，不大，像是药瓶。

　　吴潇雨看了看她的瓶子问，怎么，你没写信啊。庭安说，我想写的，我不知道写什么。吴潇雨说，空瓶子多没意思啊？河里有好多空瓶子，都是垃圾，我爸爸说都是污染的垃圾。庭安问，那怎么办？

　　吴潇雨说，你不写封信放在里面，就算它漂到太平洋，被别人捡了，也联系不到你。庭安说，那怎么办？吴潇雨说，你可以现在写啊，我等你。

　　吴潇雨打开书包，掏出作业本，撕下其中一页，又从文具盒里拿了圆珠笔，一起递给庭安。她说，你快写吧，随便写几句话。

　　庭安蹲下来，把书包当桌子，匆匆写了一句话：希望和你成为好朋友。吴潇雨说，你得把你的通信地址写在上面，不然别人还是找不到你。庭安歪着脑袋想了会说，算了。

　　吴潇雨恨铁不成钢，抢过纸笔，在那句话下面又添了三个字：一辈子。庭安把这张纸放进瓶子，又仔细地把瓶口的橡皮膜封好。

　　两人走到水边，用尽力气把各自的漂流瓶抛入水中。漂流瓶浮浮沉沉，河水并不湍急，它们漂得并不快。

　　两个女孩子很高兴，撒腿跟着漂流瓶跑。

　　周天运不知道从哪个旮旯冒出来，手中拿着一根长长的树枝。他也跟着漂流瓶跑起来，边跑边用树枝捣漂流瓶。吴潇雨气得破口大骂，周天运全然不理会，只是专注地奔跑，专注地捣乱。

　　庭安和吴潇雨停下来，她们跑不动了。周天运也好不到哪去，他气喘吁吁，那漂流瓶到底没被他弄上岸。

　　庭安和吴潇雨看着漂流瓶顺流而下。她们只能看见一个瓶子，是吴潇雨的，庭安的不见了。

　　吴潇雨说，你的瓶子小，可能漂得比我的快。庭安有点失望，她也是费了一番力气的。她说，我的到不了太平洋了。吴潇雨忿忿不平地说，我帮你打周天运。

　　不远处的周天运听见这话，没等吴潇雨过去，就扔掉树枝飞快地跑了。

　　庭安回到家里，庭乐已经回来，正和羡峰坐在屋檐下等她。羡峰看见庭安，对庭乐说，你姐姐回来了，我不陪你了，我要回家吃饭。庭乐说，那你记得明天再来找我玩啊。

　　庭安搬好桌椅，安排庭乐在门口画画，她自己到厨房做饭。

　　巷子里的房子分成两排，朝南的是客厅和卧室，朝北的是厨房和卫生间。朝南的和朝北的门对门，属于同一户。庭安的家也不例外。

　　父亲在世的时候，盖了这小小的厨房和卫生间，一直用到现在。母亲天天打扫，非常干净，可再干净也解决不了阴暗潮湿的问题。晴天还好，雨天，尤其是南方常见的梅雨天，总让人觉得处处生霉。相比之下，那幢小洋楼就好得多了，不管晴天雨天，都是亮堂堂的，干爽爽的，就像夏天庭乐身上擦的痱子粉。

　　庭安抬头往上看，天花板正中央有水渍，被一块透明的塑料布遮住，这塑料布是母亲糊上去的。房顶有瓦裂了，雨天漏水，母亲想找人来修的，谁知后来又没下雨，这事就被耽搁了。

　　庭安有点担心，回来的路上，她看见天阴沉沉的，风也很大，她觉得今晚会下雨。不过她更担心的，还是自己和庭乐的房间。上星期那场雨很大，有水漏下来，正漏在庭乐的床上。

　　做好饭，庭安招呼庭乐来吃。吃完，庭乐帮她把碗拎到公用自来水那里给洗了。庭安抬头看天，天依旧阴沉沉，风依旧很大，而雨却没来，不知今晚到底会不会下雨。无论如何，明天母亲回来，她一定要提醒母亲，赶快把房顶修好。

　　洗了碗，天已经全黑。巷子里静悄悄的，几户人家的电视机正在播新闻，还有户人家的收音机正在放京剧。咿咿呀呀地唱着，拖长音调，唱过来唱过去，庭安听不懂唱的是什么。

　　她疑心这每天晚上放的京剧，是同一个人在唱同一段曲目。

　　放京剧的是造纸厂的门卫，中年光棍，听说他年轻时曾喜欢过一位唱戏的姑娘，两人到了谈婚论嫁的阶段，后来不知道怎么就分开了。他也没再娶妻，就一个人过日子。

　　门卫整天乐呵呵的，口袋里经常装着花生瓜子，见到小孩，便掏一把出来，庭安就吃过很多次他给的零食。巷子里，无论小孩还是大人，都叫他赵叔。家家户户都对他不错，无论谁做了好吃的，都记得给他送一碗，他也笑嘻嘻地接受。

　　庭安将碗筷搁在厨房，回到朝南的客厅，把门关上。

　　她和庭乐齐心协力，先把餐桌搬过来抵住门。又把两张椅子搬过来放在餐桌上。杰作大功告成，庭乐嘿嘿嘿地笑。庭安看了一会，总觉得还缺少点什么。

　　庭安拿过客厅的一个脸盘，那是庭乐的洗脸水，留着冲厕所的，她将脸盆放在椅子上。这样，万一，万一有坏人闯进来，脸盆倒在地上，既能向她们报警，地上泼的水还能滑倒坏人。

　　庭乐听了她的解释，高兴得直拍手。

　　庭安的担忧不无原因。

　　父亲刚去世那会儿，几乎每天晚上都有人来敲她家的门。敲门的人也不说话，只是隔一会敲两下，隔一会敲两下。深更半夜，敲门声不大，断断续续，却又特别刺耳。庭安听着，感觉自己脖子上仿佛被人勒了绳子，那绳子越勒越紧，越勒越紧，勒得她无法呼吸，却又偏偏勒不死她。

　　母亲搂紧她和庭乐，三人窝在被子里瑟瑟发抖。庭乐问，是鬼吗。母亲说，是比鬼还鬼的人。这种状态持续很长一段时间。因为母亲从不给敲门的人开门，渐渐地，敲门的频率越来越低，直至再也没有人半夜来敲门。母亲就是从那时起养成临睡前拿桌椅抵门的习惯，一直没改。

　　庭安想，虽然现在没有坏人再来敲门，但今晚只剩她和庭乐在家，小心一点，终归是没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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