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离

　　过了会儿，大厅里几个人陆续走了，最后连那年轻的姑娘也走了，临走的时候还冲临渊笑笑。临渊想，庭安会不会直接回家，不回办公室。如果是这样，那他就去光华找庭乐，总之今晚他是一定要见到她的，不管怎样今晚他是一定要见到他的，否则他会死。

　　拿定了主意，心里发而轻松起来。临渊四下打量大厅的布置。他的正前方的墙上，贴着一张去年新闻部的优秀员工榜，庭安的名字赫然在目。又有一张新闻部的热线电话值班表，庭安的名字也赫然在目。这些年，她一定过得很不容易吧。

　　临渊掏出手机，把这两张纸拍下来。这时候，就听见木质楼梯处响起脚步声。

　　晚报社的大楼是一座小洋楼。江城有许多这样的小洋楼，都是百年建筑，风吹雨打，世事沧桑，屹立不倒。它们的外表经过粉刷维护，总体还比较新，内里也多有改造增减设施，很难看出往日痕迹。但它们的采光一般总是难以尽如人意。

　　临渊把玻璃门拉开。刚才那些人走的时候，顺带把大厅的灯都关了，就留下前台一盏小灯给他，所以他站的地方光线昏暗，楼梯口的光线则更昏暗。

　　临渊向楼梯口张望，什么也看不见。恍然间，他好像又身处于记忆中的那条小巷子。灰蒙蒙的阴雨天，傍晚，放学，庭安跟在他后面，其实也没相隔多远，他回头却已经看不见她，找不到她。

　　那些年，他心里多少兵荒马乱。而现在，他站着一动不动，连眼都不敢眨，生怕错过庭安出现的瞬间。他心里依然兵荒马乱。

　　因为是木质楼梯，再加上环境空旷而安静，这脚步声显得特别清晰。不急不缓，温和坚定。虽然没看见人，临渊已直觉就是庭安。

　　庭安出现在昏暗的楼梯口，他还没看清她的脸，已从身形轮廓再次确定就是她。他的脑子里轰得一下子炸开花，接着是心里也炸开花，炸得稀巴烂。空气中都是碎片，片片飞舞，落在地上。比兵荒马乱更兵荒马乱。

　　奇怪，这么多年，她竟然没变？

　　庭安停住脚步，抬头望着他。

　　她在望着他吗？此时此刻，虽然光线昏暗，但是他站的地方到底比庭安站的地方要明亮，所以她已经看清他的脸了吗？她认出他了吗？这些年，他会不会变化太大？他来不及细想，更来不及主动叫她的名字，就听庭安说，你来啦。

　　若我再次遇到你，事隔经年，我将如何与你招呼。以眼泪，以沉默。

　　午夜梦回，他曾想过很多次他们重逢的情景。如今，这情景就在眼前，却绝不是他想的样子。可是，他想的样子是什么样子呢？他恍恍惚惚，拼命回忆也回忆不起来。炸开花的脑子里和心里，只剩一片空白。

　　庭安已经走到他面前，两人近在咫尺。

　　她真的没变，就是头发比以前更长了些。眼睛也好像更大了点，大概是因为瘦的缘故。他觉得，她比以前瘦。印象中，她小时候好像有点婴儿肥，现在瘦下来，脸部线条清晰，不仅不难看，反而别有一种无法具体形容的美。她真的很美，可以让他内心安宁的美。

　　梦里的人，活生生站在面前。临渊努力告诉自己，这不是梦，这是他和庭安的重逢，分开六年再重逢。

　　他鲁莽地伸出手臂，将她紧紧抱在怀里。她没有挣扎，任由他抱着。他的眼眶湿润，良久才说，我终于找到你了。她轻声说，我同事在后面，马上就到。

　　他松开她，两人又站着互相看了会儿，他才拉着她的手下楼。她任由他拉着她的手，一路往前。顺着步行街走，走完步行街还是继续走，继续走，继续走，沉默着不说话。他抓住她的手，抓得她生疼，她也不吭声。

　　两人似乎心急如焚地要奔向某个目的地，但计划中又根本没有这个目的地。所以只能胡乱地走，走到哪儿算哪儿。

　　走到一条小街，早就分不清东南西北，更不知是哪儿。天已经全黑，街灯发出黄黄的光，照在人的脸上，显出疲惫的神态。

　　临渊问，你饿不饿，我们吃点东西吧。庭安说，我刚才吃过了，我陪你吃。

　　临渊拉着庭安就近进了一家卖麻辣烫的店。这种路边摊，他平时是从不光顾的。可这时候，别说顾不上选择吃什么，他恐怕连吃在嘴里的是什么都不清楚。因为这些都不重要。

　　各自拿盘子夹菜。菜是洗好的，有荤有素，全部摆在架子上，弄得和展览似的。临渊胡乱选了一些，交给老板。

　　两人坐在角落的桌子旁。桌子发黑，油腻腻的。碗有缺口，看起来也不干净。庭安倒茶壶里的热水涮碗筷，再把用过的热水倒进垃圾桶。临渊想起大一那年寒假，他去三中看她，他俩在学校外面的小馆子吃饭，她也是这样涮碗筷。

　　岁月无情，岁月也总算有点悲悯之心。

　　老板把麻辣烫端上来，一人一大碗。临渊见庭安的碗里都是素菜没有半点荤，便问她说，你现在不吃肉吗？庭安笑说，我吃的，只是这种放水里烫熟的肉，我不吃。临渊并未细想其中的原因，他的思维一直处于短路状态。他笑说，那我记住了，下次我们再吃麻辣烫，我可以帮你选菜。庭安笑说，好。

　　吃完麻辣烫，已将近十一点。两人站在店门口，临渊还是紧紧抓住庭安的手，好像怕她跑了似的。庭安轻声说，我得回家，明天还要上班呢。临渊说，太晚了，不安全，我送你。庭安笑说，我经常半夜一个人打车回家，做记者的，习惯了。临渊说，以后和以前不同了。从今天开始，你不再是一个人，你得把你的习惯改一改。不过也不用着急，我可以等，我对你有的是耐心。

　　庭安望着临渊，他比以前更高更帅，唯一不变的是他身上那股清冷的气质，现在又多了些忧伤夹杂其中。印象中，他是非常活泼开朗的人。他变得忧伤了么。

　　临渊说，我送你回家，我先打个电话。临渊不避庭安，当着她的面拨了电话，用温柔的语气说，我今晚加班，在公司睡，你别等我。

　　电话打给谁，已经很明显，不是女朋友就是妻子。是啊，分开这么多年，她应该料想到会有这么一天的。庭安心中恻恻然。

　　临渊把电话装进兜里，又紧紧抓住庭安的手，庭安没有拒绝。她不问这电话打给谁，他不解释她就不问。

　　临渊说，我今天是开车去你们报社的，要不我们先打车到报社，再开车回你家，好吗。庭安说，好。

　　她愿意一切都听从他的安排，他说的和他不说的，她都愿意听。

　　两人从报社走到这里足足花了两小时，打车却不过二十分钟就到了。在地下停车场取了车，临渊先帮庭安拉开副驾的车门，然后自己才坐进驾驶室。坐进去后，又侧着身子帮庭安绑安全带。庭安的长发拂到他的脖子上，痒痒的。

　　这时候，两人的距离只有几厘米，彼此连对方脸上的毛孔都能看得清。临渊低下头，吻住庭安。这个吻绵密悠长，又自然而然。仿佛他们昨天才见面，仿佛他们之间并没有隔着六年分开的时光。就好像刚才在楼梯口，庭安似乎随意地招呼他，你来啦。

　　临渊吻过还不甘心，又问，想我吗？庭安没有作答，只是点点头。临渊佯装不悦，又问，到底想不想？庭安说，想。她的声音低低的，却仿佛已使出全身力气。临渊说，我也想你，很想，非常想，一直想。庭安说，对不起。临渊说，永远不要和我说对不起，但我需要你的保证。你保证，以后不会再消失。庭安说，我保证，以后不会再消失。

　　从见面开始就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临渊心满意足。他笑了，脸上的酒窝若隐若现，比小时候更明显。临渊说，我们回家吧。庭安说，好。

　　路上不堵车，比较顺利，就是遇到好几个红灯。一遇到红灯，临渊就伸手过来握住庭安的手，偏着头望着她傻笑。庭安问，你能不能不犯傻？临渊说，我不能。庭安苦笑，任由他使性子。

　　到了小区门口，临渊坚持要把庭安送到楼下。到了楼下，临渊又说，让我看看你住的地方，不许拒绝我。

　　庭安租的房子不大，估计六七十平，两室一厅一厨一卫外加阳台。装修简单，收拾得井井有条，和她小时候住的房间的风格类似。

　　临渊像个孩子来到新世界似的，巡查这屋子的角角落落。庭安倒了白开水递给他，笑问，你是要找什么东西吗？临渊笑说，我想看看你这有没有异性的痕迹。

　　庭安低头不语。临渊又说，我开玩笑的，我就想知道这些年你是怎么生活的，你所有的一切，我都想知道。告诉我好吗？庭安说，那我下次再慢慢告诉你吧。今天太晚了，你该回家了。

　　临渊走近庭安，低头望着她说，今晚我要留在这里，我睡客厅的沙发，别赶我走。庭安说，你在这里过夜不好……临渊说，我舍不得离开你，我发誓我什么都不会做，你相信我。

　　庭安抬头望着临渊说，你方便吗？临渊说，我很方便。庭安，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要相信我，我会处理好的。庭安顿了顿说，那你睡庭乐的房间吧，睡沙发会感冒的。临渊笑说，我就知道你心疼我。

　　庭安笑说，你这个人，果然不能给你好脸色。临渊笑说，可是你已经给了啊，给了就收不回去了。庭安笑说，我现在不困，要不我们聊聊天再睡觉。临渊笑说，求之不得，把你这些年所有的事情都告诉我，一件不许落。

　　以这样轻松的语气对话，临渊是开心的，总比哭哭啼啼有利于沟通，他真的急切地想知道庭安全部的事情。如果庭安哭哭啼啼，他一定手足无措。能重逢多不容易，他希望她快快乐乐的，从现在开始，快快乐乐的。

　　两人一直聊到凌晨两三点才各自回房睡觉。

　　第二天一早，庭安走出卧室，就看见临渊正坐在客厅的餐桌旁，他面前摆满食物。庭安问，你买的吗？临渊说，我是田螺哥哥。庭安笑问，你怎么知道这附近哪里有早点卖。临渊笑说，幸好我有嘴，会问路。庭安笑说，真拿你没办法。

　　庭安洗漱完毕，坐下来吃早点。临渊说，我是按照你小时候的口味给你买的，也不清楚你现在的口味变没变。庭安笑说，口味这东西很难变吧。临渊笑说，当然，得分人，像我就不会变。

　　吃完早点，临渊问，你们中午吃饭的时间有多长？庭安说，一个半小时吧，怎么啦？临渊说，那我中午开车过去找你吃饭，应该来得及。庭安说，太麻烦。临渊笑说，这如果是麻烦，那我巴不得天天麻烦，而且还要把这些年失去的麻烦全补上。庭安说，临渊，我们……临渊说，我们之间还有很多问题没解决，我知道。可是庭安你相信我，我一定会解决的。

　　庭安望着临渊，临渊把她搂在自己怀里，在她耳边絮絮叨叨。昨天的电话你也听到了，她是我女朋友，曾在我最难过的日子陪伴我。庭安，你给我点时间，我会和她说清楚的。庭安喃喃说，你这么做，会伤害她的，她没错。临渊说，难道我们有错？我们都是被命运戏弄的人。庭安，我们分开得太久，不能再分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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