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离

作者:苏锦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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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十章


      三人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谈论造纸厂的兴衰,谈论小巷的从前和现在,谈论旧时的人和事,都有恍然如梦之感。逝者如斯,不舍昼夜。光阴是奔腾不息的河流,它不嫌弃谁是水草,谁是泥沙,它只是将所有的过往一卷而去。

      天色不早,庭安和周天运起身告辞。赵叔说,我知道你们年轻人很忙,但是有空的话,还是多回来转转。我这把老骨头怕也活不了几年了。周天运望着庭安,等她的回答。庭安说,不会的,赵叔,我看您挺硬朗的。放心吧,我们以后会常回来看您的。

      庭安低头在包里翻东西。她说,赵叔,这些年多亏您帮我打扫屋子,屋子才能保持原样,我也没什么好感谢您的……庭安话还没说完,周天运已经明白她的意思。周天运从皮夹抽出一沓钞票说,赵叔,这是我们的小小心意,请您收下。

      庭安拿出钱包,看见周天运已经把钱往赵叔的手上塞,于是又把钱包放回包里。她说,是的,赵叔,请您收下,千万不要和我们客气。赵叔说,我也没做什么,真的不能再收你们的钱。周天运脱口而出问,还有人给您钱吗?赵叔说,不就是临渊那孩子吗,去年冬天他回来过……

      赵叔自知失言,马上闭嘴,可是话已出口,覆水难收。周天运笑说,赵叔,他给是他的,我给是我的,不一样,您就收下吧。庭安说,是啊,您就收下吧,您收下我们才高兴。

      赵叔坚持把两人送到巷子口,两人坐上出租车他才转身回家。

      他活了七十多岁,经历过很多事情,早已见怪不怪,见惊不惊。即使如此,想到当年临渊和庭安一起开开心心地上学放学,一起开开心心地玩耍,而周天运总是撅着嘴跟在后面。他还是忍不住重重地叹气。

      人生啊,开心和不开心,沧海和桑田。最多也就是叹口气而已,又能如何。

      空荡荡的巷子里,只有赵叔和他的影子。今天早晨开始,天就灰蒙蒙的,摆出很快要下雨的架势,但一直没下。这会子,太阳又在云层中露出微弱的光线。光线虽不强烈,照在地上,万物也是有影子的。

      赵叔佝偻着背,双手别在身后。他的影子投射在碎裂的青石板上,骤然就是个巨大加粗不规则的问号。他一步一步往前走,空荡荡的巷子里,响起回声,格外清晰。

      羡峰晚上回家吃饭,一进门就大叫好饿啊好饿啊。临渊笑说,有这么夸张嘛?先喝杯水填饱肚子,怎么样?孙静鸣说,要不你先吃点面包垫饥,饭还没好呢。莫知非说,等会你多吃些肉啊。羡峰说,还是爸妈对我好,哥对我最不好。

      莫知非说,你哥对你最不好,你的生活费是谁给的啊。羡峰嘻皮笑脸说,我的生活费是我哥给的,不过呢,这并非因为我是他亲弟弟,而是因为我可爱。临渊笑说,给你生活费,还得被你恶心。

      孙静鸣从厨房把饭菜往外端,临渊和羡峰忙起身去帮忙。因为羡峰并不是经常回来吃饭,今晚的菜,十个倒有九个是羡峰喜欢的。孙静鸣一直给羡峰夹菜,她说,你要常回来吃饭,学校离家又不远,怎么老不回来呢。临渊笑说,他不从小就是这样嘛,一天到晚往外跑,不着家。孙静鸣说,你俩老大别说老二,一个今年三十二,一个今年二十五,还总是让父母操心。

      临渊心知这话题再说下去,又要扯到他和吴潇雨的婚事。忙问羡峰说,最近在学校怎么样。羡峰一愣问,什么怎么样。临渊不过信口开河,用这话题来拯救自己,他哪知道自己在问什么,只能继续含糊其辞问,就是各方面怎么样啊,学习、生活。

      莫知非笑说,你哥是想问你有没有女朋友。羡峰笑说,最近遇到个熟人,还不错,就是追她的男生太多。孙静鸣说,这种女孩子我不喜欢。莫知非说,孩子大了,有自己的主意,你别瞎参合行吗。

      孙静鸣立刻低下头。自从离婚后,她比以前更自卑,更怕莫知非。这么多年,她吵也吵了,闹也闹了。到头来,这个男人还是把她拿得死死的。他们早就离婚,莫知非要是真狠心,随时可以甩开她。她已经习惯有他,她年过半百,无法接受后半生独自一人。她恐惧,她需要维持一个完整的家,哪怕是表面的完整。

      吃完饭,孙静鸣洗碗,莫知非看新闻。临渊和羡峰坐在阳台上吃水果。羡峰问临渊,哥,吴潇雨今晚不回来吗?临渊说,回来的,估计过会儿就回来了。羡峰说,哦。临渊说,你今晚就在家睡吧,反正这有你的房间。羡峰说,我在这过夜不方便吧。临渊说,瞎扯什么,这就是你的家。

      两人将一盘苹果吃完。羡峰又问,哥,你会和吴潇雨结婚吗?临渊笑说,我刚避开妈,你又来问我。羡峰说,你就老实告诉我会不会。临渊笑说,操心你自己的事情吧。我大,你也不小啦。你说的那女孩是谁?熟人?我认识吗?要不要我教你几招,怎么追女孩子?

      羡峰笑说,哥,别的我相信你,但是你教我怎么追女孩子,你有追女孩子的经验嘛。临渊望着夜空,江城的光污染严重,很难看到星星,今晚却有几颗在闪烁。良久,临渊淡淡地说,有,我追过。

      羡峰立即明白他哥追过的人是谁,不是吴潇雨,而是那个人。那个人的名字已经被他哥掩埋在心中,轻易不再说出来。可是,真要对伤口永远视而不见吗。对伤口视而不见,伤口就不存在吗。

      羡峰踌躇,又说,哥,你真想知道我遇到的熟人是谁吗?临渊笑说,那还得你愿意告诉我啊,我帮你把关怎么样。羡峰低下头,一只脚轻轻踢着花盆,是吴潇雨种的花。她买了许多花,辛勤浇水换土,让每盆花都拥有合适的光照和阴凉,可她不得其法。大半年,这些花已经枯死得差不多了。

      羡峰说,前天我在学校看画展,看到一幅画,画的是我们小时候住过的巷子……羡峰的话还没说完,临渊的表情已经僵硬。羡峰不管他,小声说,是庭乐,原来她复读一年,考取光华美院……

      临渊的心里千军万马在奔腾,却始终没冲出边界线。他双眼呆滞,无法聚焦,整个人有如遭受雷击。羡峰抓住他的胳膊,使劲晃了晃问,哥,你还好吧?临渊回过神,舔了舔嘴唇,艰难地开口问,这么说你见到庭乐啦?羡峰点头说,嗯,她们姐妹俩,一直在江城。临渊问,她在哪?羡峰明知故问,你要去找她?临渊不作答,又问,她在哪?羡峰说,《江城晚报》社。

      吴潇雨回来之前,羡峰已经识趣地先撤了,两位老人也各自回各自的住处。临渊在沙发上坐了好久,才起身去厨房找咖啡喝,他觉得他需要一杯浓咖啡来整理思绪。浓浓的,苦苦的,涩涩的咖啡,可以让他保持清醒。临渊置身黑暗中,觉得心情平静许多。

      吴潇雨回来,随手打开客厅的灯。沙发上的临渊把她吓一跳。吴潇雨笑说,我还以为你睡了呢,怎么不开灯。临渊说,一会儿就睡,用不着开灯。吴潇雨走过来挨着他坐下问,怎么又喝咖啡,不是好久没喝了吗。临渊说,我看还剩点,不想浪费。

      吴潇雨笑说,这包时间太久了,明天我去超市给你买新的。临渊说,新不如旧。你不用买,喝完这杯,我以后都不会再喝了。吴潇雨笑说,真的吗,不是骗我吧。临渊说,不是,你早点睡吧,我想再坐一会儿。

      临渊的住处距离公司大概半小时车程,他每天开车上下班。途中有间报刊亭,是对老夫妻经营的。有时候下班,临渊会买些财经杂志带回家翻翻。一来二去,他和这对老夫妻渐渐熟起来。

      这天早晨经过报刊亭,临渊停下车按喇叭。老板看见他的车,马上拿起两本财经杂志给他送过来。临渊接下又说,老板,你这有没有《江城晚报》。老板笑说,莫先生,这是晚报,要下午三点钟才有得卖,现在太早啦。临渊笑说,我不是要今天的,昨天的也行,前天的也行,总之不管日期,你给我多来几份吧。老板笑说,好嘞,莫先生,您稍等啊。

      不大会儿,老板拿着厚厚的报纸从车窗递进去说,莫先生,这是最近几天的,都给您。您要这旧报纸干嘛?临渊笑说,我喜欢。以后每天的《江城晚报》你都帮我留一份,不,留两份。老板说,好嘞,没问题啊。

      临渊将报纸塞进随身的包里,带到办公室,关上门,再把所有的报纸拿出来,细细寻找。昨天,没她的名字。前天,没她的名字。上前天,还是没她的名字。上上前天,头版头条是她写的关于环境污染的深度报道,署名,首席记者沈庭安,实习记者毛璐璐。

      临渊屏住呼吸阅读文章,一行又一行,急切而贪婪。他的眼睛像刀子又像锤子,恨不得把这些散发着油墨味的字迹切割、打烂、揉碎,加水和泥,然后捏出庭安的模样。

      她现在什么模样?

      这么多年,她变了吗?她知道他很想她吗?她……想他吗?

      临渊拨了内线电话,秘书马上敲门进来。临渊说,下午五点的会,改到四点。秘书翻着日程表说,四点钟您还要见两位老客户。临渊说,那就改到三点,不,两点半。今天我要提前下班。秘书笑说,改到两点半没问题。需要我帮您订花吗?临渊问,订花?秘书笑问,您提前下班,是不是要和吴小姐庆祝什么呀?临渊笑说,今天的花,我自己买。

      临渊并没有给庭安买花。他怕这么多年没见,他冒然带着花过去,会吓着她。

      这么多年,他寻遍全世界。走过许多地方的路,行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数的云,喝过许多种类的酒。却不曾想,她一直和他同一座城市。这是他的不幸,也是他的幸运。

      在江城,一般的公司都是朝九晚六,晚上六点下班。临渊五点钟开车出发去报社,时间本应绰绰有余,谁知遇上修路,必须绕道走。等他赶到报社,已经六点多。

      记者经常加班的,她不会这么准时下班吧。

      前台没人,新闻部大厅零星还有四五个人埋头对着电脑。临渊努力平静自己激动的心,提高嗓门,请问沈庭安沈记者在吗?她下班了吗?

      足足有五六年,临渊都没念过这名字,现在他听自己顺利地念出这名字,从心底萌生窃喜。别人不知道这名字对他的意义,只有他自己知道这名字对他的意义。他仿佛怀揣宝藏走在路上,生怕有人觊觎。

      大厅里,有位年轻姑娘抬起头,看了他一眼说,沈老师出去吃饭了,你打她电话吧。临渊当然没有庭安的电话。他带着某种笃定,再次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静不激动,以免吓到别人。他问,我在这等沈老师回来,可以吗?年轻姑娘笑说,可以啊,您请自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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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走过许多地方的路,行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数的云,喝过许多种类的酒。——语源沈从文,有改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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