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离

　　临渊到宣市出差，公事很顺利，结束后还有大半天空闲。他躺在宾馆的床上，打算好好睡一觉，睡来睡去，也睡不着。

　　从宣市坐长途大巴，约莫四五十分钟，就可到达龙源县。从龙源县城中心打车，约莫十几二十分钟就可到达龙源镇。

　　小时候，临渊觉得从镇里到县上，好远好远。现在才知道，其实好近好近。

　　近乡情怯。

　　下午两三点钟，巷子里寂静无声，无声地有点萧索。的确是萧索，地上铺的青石板不像以前那样完完整整，而是这缺一块，那少一块。脚踩在上面，还会晃动。各家的房屋也显得陈旧，好像集体被磨砂纸擦过似的。即使有阳光照耀，依然遮掩不住颓败之势。偶有几家的屋檐下，挂着三五件衣服，在风中轻摇，才让临渊相信，这地方没有被彻底废弃。

　　这是他从十二岁开始，就生活的地方。一股难以言明的伤感，在临渊心里泛滥。

　　他一路往前，直到庭安家门口。临渊发现，庭安家的门，居然是半开的。他的心突然好紧张，咚咚地狂跳两下。难道庭安回来了。

　　临渊刚要推门，门就自动打开。是赵叔。两人看见对方，都很惊讶。赵叔说，是临渊吧。临渊说，赵叔，是我。赵叔笑说，五六年没见，都快认不出你啦。临渊笑说，赵叔，还是老样子。

　　赵叔脸上皱纹横生，背已微驼。他穿两件高领毛衣，外罩蓝色卡其布工作服。他不停咳嗽，将临渊迎进屋子说，老啦，身体越来越差。

　　临渊打量屋子，没什么变化。窗明几净，所有的家具都蒙着床单。临渊问，赵叔，是你一直在照看这屋子啊。赵叔笑笑说，没事的时候，就过来打扫打扫。临渊问，后来没住过人吗？赵叔说，起先领导还想安排人住，可是大家都嫌弃它是凶宅。现在好啦，厂也倒闭啦……

　　临渊惊问，造纸厂，倒闭？赵叔说，你父亲走后，厂里连个过硬的工程师都没有，前两年国家又关掉一批污染严重的小造纸厂，我们就倒闭啦。现在只剩下几户人家还住在这里，早晚也是要搬走的……

　　赵叔从口袋里掏出盒烟，问临渊抽不抽。临渊摇摇头，赵叔自己点上，吐出一串又一串沉默的圈圈。

　　临渊不知道说什么好，起身来到庭安的房间，拉开窗帘，坐在床上。赵叔在外面探头看了看，然后临渊就听见大门被关上的声音。

　　临渊脱掉鞋子，躺在庭安的床上。他已人到中年，这小床，越发显小。他望着天花板，那上面还有残存的水渍。十多年前的那个雨夜，他不是心绪澎湃地睡在这里吗。而现在……一切都好像发生在昨天……

　　所谓物是人非，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他从未怀疑过，这辈子会和庭安分开，而现实偏偏给他致命的打击，让他措手不及。

　　庭安，你到底在哪里。你再不出现，我真的怕我撑不下去了。临渊的眼泪悄然滑落，滴在床单上。

　　他躺了好久，最终还是要走。

　　赵叔在门口烧蜂窝煤，准备做晚饭,看见临渊问，这就走了吗？吃过饭再走吧。临渊说，晚上的火车回江城，那个,我想去造纸厂看看……赵叔摇摇头说，什么都没啦，正在盖楼，要建什么汽车零部件设备基地……

　　临渊从口袋里掏出钱包，给自己留下两百块，其他的全部塞给赵叔。赵叔慌忙推辞说，不不不，孩子，我怎么能要你的钱。临渊说，赵叔，你拿着，你拿着，就当是……

　　就当是什么呢？他也不知道。他的嘴唇颤抖了好几下，才说出来，就当是庭安给你的，谢谢你，帮她照看房子。

　　赵叔手里捏着钱，目送临渊远去的背影。他曾见证过那两个人少年时代朦胧的爱情，现在却只能看着这一个人孤独地离开。

　　人生真是泪如雨下。

　　临渊数了数，巷子里一共就三四十户人家，全长不过两三百米。奇怪，小时候怎么就觉得这巷子长得没头没尾呢。

　　临渊来到造纸厂的大门口，果然如赵叔所言。往昔繁荣昌盛的造纸厂现在俨然成为巨大的建筑工地。机器轰隆，尘土飞扬。

　　临渊试图穿越火线，去小时候经常玩耍的废纸堆那里，却被一个工头模样的人拦住。临渊说明来意，那工头说，年轻人，不是我不让你进去，实在是太危险啦。你出事，我负不了责的，别难为我。再说了，什么都没有了，你还看什么呢。

　　什么都没有了？庭安的家，是物是人非，造纸厂，是物非人非。

　　冬天，天黑得早，已没有大巴车去江城。临渊包了辆出租车，直奔宣市火车站，正好赶上检票。他有点累，上车就睡着。江城是终点站，他被列车员推醒。

　　出站后，才惊觉天上飘着点小雨。打车回家，再怎么小心，衣服也都被淋湿，湿嗒嗒的往下滴水。

　　吴潇雨看见他就抱怨说，怎么不叫我去接你。临渊笑说，这才几步路。吴潇雨说，那你快去洗澡，我帮你把饭菜热热。临渊瞧瞧桌上满满的饭菜说，你这是晚饭呢还是宵夜呢。吴潇雨说，一个人吃饭怪没劲的。临渊笑说，下次别等我哦。吴潇雨笑说，没有下次。

　　吴潇雨递给临渊一套浅色睡衣，临渊说，我不喜欢这套，我要那套深色带条纹的。吴潇雨说，那套已经洗变形了，我扔了，你先穿这套，明天下班我再帮你买，深色带条纹的。临渊笑说，好嘞，遵命。

　　吴潇雨按照临渊之前的吩咐，做了几个清淡的素菜。唯一的荤菜是肉丝蛋汤。临渊狼吞虎咽。吴潇雨说，怎么不在火车上吃点，非得饿肚子回来。临渊说，你试试，那些东西有多难吃。明晚我要吃糖醋排骨啊，不过不要太甜。吴潇雨笑笑说，知道。

　　临渊又说，下个月我爸妈要过来。江城医疗水平高，对我爸的腿有好处。吴潇雨问，那我得搬走？临渊笑说，不用，他们不肯和我住一起的。我打算就在这小区帮他们租两套房子。吴潇雨说，叔叔阿姨真的不能和好吗？临渊摇头苦笑说，我妈想和好，我爸是铁了心了。

　　第二天下班有点晚，菜市场关门，吴潇雨匆匆赶到超市买菜。买了排骨，又买了鲫鱼，还买了青菜和地瓜，一篮子都是临渊爱吃的。想想还不够，又到进口食品架那里挑咖啡豆。

　　临渊依旧没改掉喝浓咖啡的习惯，她也没办法让他改掉，只能顺着他，并尽量帮他买更好的咖啡豆。

　　旁边有个声音笑问，这咖啡豆买给谁的啊。吴潇雨一看，是韦思嘉。吴潇雨说，这么巧啊。韦思嘉说，下班没事，来逛逛。你呢？吴潇雨指指自己的购物篮说，买点菜回家做饭。韦思嘉笑说，回家……

　　吴潇雨不好意思得笑说，我的意思是，我的意思是，老在外面吃饭，对身体不好。韦思嘉说，那当然，你把他照顾得多妥帖啊，从脸上就能看出来，胖了许多。吴潇雨笑说，就算胖了，还是很瘦。韦思嘉笑说，他一直很瘦。

　　韦思嘉从架子上拿下一罐咖啡豆，放在吴潇雨的购物篮里说，他在伦敦的时候喜欢喝这个牌子。吴潇雨微笑地摇摇头，拿下架子上的另一罐咖啡豆说，他变了，他现在爱喝这个牌子的。

　　韦思嘉勉强在嘴角扯出笑容说，是吗，我都不知道。天时地利人和，我都没有。

　　吴潇雨尴尬，心里却又隐隐生出一股胜利者独有的喜悦。韦思嘉说，其实我挺羡慕你的。吴潇雨问，羡慕我？羡慕我什么？韦思嘉说，羡慕你的勇气，我缺少你的勇气。韦思嘉将自己选的那罐咖啡豆又放回货架。

　　吴潇雨回到住处，临渊已经在家，正躺在客厅的沙发上，高翘着腿看电视。吴潇雨说，你还真当自己是大爷啊。临渊笑说，老规矩，你做饭，我洗碗，行了吧。吴潇雨咕哝说，什么时候定的老规矩，我怎么不知道。临渊说，我单方面定的。哎，糖醋排骨记得少放糖啊。吴潇雨说，再罗嗦你自己做。

　　两人吃完饭，临渊果然主动洗碗。吴潇雨走进卧室，看着角落里已经收拾好的行李发呆。拉拉扯扯这么多年，今晚就做个了断吧。

　　吴潇雨来到厨房，临渊回头看了她一眼说，你把冰箱的水果拿出来，切了吃。吴潇雨说，我有话和你说。临渊笑说，什么话，吃水果的时候再说，切大块的啊，我不爱吃小块的。

　　吴潇雨说，我今天买了很多菜放在冰箱里了，都是半熟食，你放微波炉转转就可以吃。临渊头也不回地说，你出差啊，什么时候回来。吴潇雨笑说，不是出差，是搬走。

　　临渊猛地回头，盘子和抹布都掉在水池里。他说，搬走？为什么搬走？我不是和你说过，我爸妈就算来，也不会住在这里。吴潇雨说，和叔叔阿姨无关，是我自己的决定。

　　临渊走近吴潇雨，低声问，到底怎么了？是不是我说错什么话？吴潇雨垂下头，再抬起已是泪流满面。她说，这么多年，我心里想什么你都明白，可是你总装傻，一直装傻，我就想问问你，还要继续装到什么时候。临渊说，潇雨……我……

　　吴潇雨抱住临渊哭泣，她不会回来了，她要是肯回来早就回来了。临渊手足无措，良久还是推开吴潇雨说，潇雨，对不起。自从十二岁开始，我心里就没有别的女生。所以我……

　　吴潇雨说，那你准备孤独终老吗？临渊说，我会找到她的。吴潇雨说，这些年，你全世界都找遍了，你找到了吗？临渊说，对不起。吴潇雨说，上辈子，你一定欠了庭安的债，而我，一定欠了你的债。临渊说，干嘛这样说自己。吴潇雨说，你给我一个机会，我不比她差。如果哪天她回来，我保证立刻自动消失。如果她不回来，就让我陪着你，陪着你一起怀念她，好吗。

　　如果这辈子注定找不到庭安，那他是选择孤独终老，还是选择和最熟悉庭安的人在一起，共同怀念庭安。从而使他的余生，不至于太过寒冷凄清，还有些许温暖与明媚。

　　自从庭安离开，除了吴潇雨，还有谁明白他的寂寞孤独，还有谁理解他对庭安的心。

　　临渊说，潇雨，我可能一辈子也不会忘记庭安，这对你……吴潇雨说，我不介意。上天对你我都不公平，这是我们的命。只要你接受我，我就心满意足。

　　吴潇雨的眼泪流下来。屋外，电闪雷鸣，大雨倾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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