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离

　　也许是近海的缘故，江城的冬季多年不下雪。下雨倒是常见，而且一下好多天。

　　六点钟下班，看看窗外，雨很大，天已黑。吴潇雨从包里拿出一双运动鞋，换掉脚上的高跟鞋。对面同事边收拾东西边问，今晚还要去看房子啊。吴潇雨点点头笑说，便宜的不合心意，贵的租不起。同事说，赶快定下来，你那房东变态的。

　　十天前，吴潇雨的房东突然通知她说自己要卖房，限令她半个月内快搬家。合同？不存在的，一张废纸罢了。

　　吴潇雨和房东大吵一架，第二天下班还是得乖乖看房，看来看去都不满意。便宜的，要么距离公司太远，要么男女多人混租，要么隔断，要么房间小得连她的衣服都放不下。贵的，没什么缺点，唯一的缺点就是贵。

　　吴潇雨今晚看的这家，是和房东同住。房东是一对中年夫妻，女儿在外地读书，所以把女儿的房间拿来出租。倒没什么其他幺蛾子的缺点，就是那男房东的眼神油腻腻的色眯眯的，让人想吐。临走的时候，还要和她握手，说欢迎你租我们的房子，吓得吴潇雨夺路而逃。

　　吴潇雨逃出小区，雨越下越大，铺天盖地。她的鞋子全湿，衣服全湿。等了半天，也没看见一辆出租车经过。难道今晚要困在这里？吴潇雨打电话，一接通，她就拖长音调喊，救命啊……

　　临渊的住处离这里不远，不大会就开着车来接她。吴潇雨在车上连打几个喷嚏，临渊说，看你这狼狈样。吴潇雨说，能活着逃出来就不错啦，还管什么样。

　　临渊把吴潇雨带到家里，递给她干毛巾，吴潇雨使劲擦自己滴水的头发。擦完后，发现湿嗒嗒的衣服也在滴水，不知该怎么办。临渊说，不行，你这样明天肯定生病。你先洗澡，我去给你煮点姜汤。吴潇雨犹豫说，我在你这洗澡不太好吧。临渊大笑说，哎哟，你还讲究起来啦，爱洗不洗。我先说啊，我这里只有男式睡衣。吴潇雨大笑说，我不讲究，我不介意，哈哈哈。

　　临渊的浴室比较乱，东西放得乱七八糟。毛巾杆上挂着两条毛巾，没摊开，挤在一块。另有毛巾直接扔在洗手台。置物架里，放着沐浴液洗发水须后水刮胡刀，护发素直接搁在地上，好像被抛弃似的。防滑垫卷成一团，扔在墙角，看起来好久没用。

　　很乱，乱而不脏。可是乱也让人受不了啊。真不知道这个人是怎么生活的。

　　吴潇雨先把这些东西各归其位，然后才洗澡。洗完澡出来，临渊已经把姜汤煮好。他自己正坐在电脑前看财经新闻。

　　吴潇雨说，我帮你把卫生间收拾了，不过你不用谢我，主要是我看不惯。临渊说，哎哟，我还谢你，想得美，你弄乱我的东西，我还没怪你呢。吴潇雨说，哪里弄乱了，是弄整齐了。你看看，你这客厅，乱得能住人吗？临渊说，反正我无所谓，你看不惯谁你就收拾呗。

　　吴潇雨把一大碗姜汤喝得底朝天。走到阳台去看，雨还没停，还是那么大。临渊说，这雨得下一夜，今晚你就住这吧，有两个房间，你睡羡峰的。吴潇雨问，羡峰住这啊。临渊说，他不住这，偶尔住一夜吧。

　　吴潇雨说，哦，原来如此。临渊说，莫名其妙，又打什么鬼主意。

　　吴潇雨腆着脸说，我和你商量件事，我现在无家可归。你收留我，我给你洗衣做饭收拾屋子，房租也照交，怎么样。

　　临渊把目光从财经新闻上收起来，打量吴潇雨。洗衣做饭打扫屋子，这是庭安说过的话。一瞬间，临渊以为庭安回来了。

　　吴潇雨笑眯眯地说，难道你还不愿意？你占大便宜啦。我那里再过两天，房东就要收房子了。求求你，求求你，收留我这个无家可归的可怜人吧。

　　难道你还不愿意，这句话是他对庭安说的。吴潇雨是庭安最好的朋友，如果庭安在他身边，应该也会让他收留吴潇雨吧。

　　临渊说，我这房租很贵啊。吴潇雨说，没问题啊，付三押一，对吧。

　　第二天早晨，临渊起床来到客厅就被惊呆，餐桌上摆着好多早点，白粥、馒头、包子、咸菜。吴潇雨又从厨房端出一锅番茄蛋花汤。临渊盯着这些琳琅满目的食物问，这些都是你做的啊。吴潇雨白了他一眼说，你以为我是神啊。只有白粥和蛋花汤是我做的，其他都是买的。临渊开心地说，让你住这，我太占便宜啦。你不知道外面的东西有多难吃。

　　吴潇雨帮他盛粥说，我当然不知道，我从来不吃，哼哼。晚上别加班，回来吃饭。临渊说，好嘞，遵命。不过我有个小小的建议。吴潇雨说，我允许你大胆地说出来。临渊说，我不爱吃白粥，我爱吃青菜粥，嘿嘿。吴潇雨说，挑三拣四，爱吃不吃。

　　自从吴潇雨搬来合租，临渊就过上猪一般的幸福生活。衣服不用堆在那等周末再洗，自动有人来他卧室收拾。每天早晚，热气腾腾的饭菜摆餐桌上等他吃，一周都不带重样。屋子也被打扫得窗明几净，所有物品整整齐齐。

　　临渊想起小时候，他也爱收拾房间。自从庭安离开，他好像连生活习惯都改变了，屋子乱糟糟的。其实，他还是喜欢住在整洁的环境里。

　　临渊笑说，吴潇雨啊，将来谁娶你，真是八辈子修来的福。吴潇雨笑说，你知道就好。临渊又望望被拖得发亮的地板说，你是不是有洁癖，小心你未来老公受不了你。吴潇雨说，你才有洁癖，我这是普通人的普通标准。

　　晚饭后，两人常在小区散步。小区里有个小运动场，三三两两的人，有带孙子的老头老太太，有带儿女的爸妈，还有小情侣。忙了一天，这时正好休闲。晚风吹过，暖熏熏的。

　　临渊和吴潇雨坐在长椅上。吴潇雨说，唉，感觉他们好幸福啊。临渊说，我也好幸福。吴潇雨说，怎么？临渊说，一个冬天，我胖了七斤。吴潇雨笑说，这可不怪我。临渊说，你是罪魁祸首啊，不怪你怪谁，你得负责。吴潇雨问，怎么负责。临渊说，还没想好。吴潇雨顿了顿，大着胆子说，干脆你嫁给我，做我老婆，我对你负责。临渊笑地前仰后合说，吴潇雨，你男人婆啊你。吴潇雨讪讪地笑着不说话。

　　临渊去宣市出差，吴潇雨无聊得过了三天。第四天晚上，实在无事可做，跑超市买了一大袋高热量零食，边吃边追剧。剧没什么好看，无逻辑的爱情片，演员的表演也非常浮夸。吴潇雨忍耐半小时，终究定力差，改成听音乐。听的是纯音乐，轻轻柔柔，又略带伤感。吴潇雨心中漾起微波，想到临渊，不知道此时他在做什么呢。

　　吴潇雨走到阳台吹风，夜风徐徐，万家灯火在远处晃动。她从口袋里摸出手机打电话给临渊。电话接通，那头好吵。临渊说，什么事啊。吴潇雨说，你在哪。临渊说，我在街上闲逛，你什么事啊。吴潇雨说，我睡不着，想在你房间拿本书看。临渊说，想拿就拿啊，打什么电话。对了，我后天到家比较晚，你给我做点宵夜，清淡的，不要味精。唉，我和你说，我真吞不下这外面的饭菜。

　　临渊的房间没锁，吴潇雨推门进去，在书架上翻啊翻，翻到几本名著。她这位理科生没读过，却又觉得书名好熟悉。仔细想了想，竟是小时候在庭安的书橱里见过的。不同之处是，现在的这些书比较新，而庭安的那些书，好像是在造纸厂的废纸堆里挖出来的，残破不全。

　　随手抽下一本，坐在写字台前，读了几页就读不下去。她果然不喜欢这些大部头。不，小部头她好像也不怎么喜欢。

　　吴潇雨昏昏欲睡，低头看见书桌的抽屉也是没锁的，心中忽起念头。小心拉开左边的抽屉，抽屉空空，什么都没有。又小心拉开右边抽屉，拉到底，有个铁质的饼干盒。

　　吴潇雨拿出饼干盒，感觉里面有很重的东西，和砖头似的。思虑好久，终究还是克制不住内心的好奇与冲动。

　　是一本《新华字典》。扉页上写着简单的两行字，字迹模糊：赠临渊，庭安。落款是十五年前的七月份。算算看，正是临渊考取一中的日子。

　　字典已经掉页，破破烂烂的，用白纸和胶水勉强黏着，才不至于彻底散架。显然，它的主人很珍视它。

　　吴潇雨发了好一会呆，才强撑着把字典装回饼干盒，再把饼干盒放回抽屉。

　　第二天在公司，吴潇雨告诉一个关系好的女同事说，和她合租的朋友要搬家，她暂时没找到房子，所以想去同事家借住几天。同事爽快地答应。

　　吴潇雨是行动派，下班路上经过超市，买了纸箱和编织袋，回来就打包行李。她本想连夜就走，终究还是舍不得这么多年心里的这点怨念。如果从她陪临渊去一中问庭安的录取通知书开始算起，到今天，她爱他已整整五年。

　　她从未发觉，时间竟过得如此之快。她抓住了什么，她拥有了什么。不过是甜蜜的痛苦罢了，不过是夜深人静的辗转反侧罢了。

　　她明示暗示这么多年，他从不接话。她有时候会怀疑他是真的迟钝，还是装聋作哑。

　　就这样走开，她甘心吗？

　　吴潇雨的思绪正烦乱，房门突然被推开，她以为是临渊回来，心中一喜便问，你回来啦？不料进来的却是羡峰。

　　她住在这里，羡峰是知道的，其他人也知道。临渊做事坦荡，从不刻意隐瞒什么。何况，他和她之间，也没有事需要向朋友隐瞒。

　　羡峰笑说，哎呦，把我当大哥啦？这么想他。吴潇雨不好意思地说，你大哥明晚回家，你过来吃晚饭吧。羡峰说，我懒得过来，这些天系里在忙迎新的事，快烦死了。

　　羡峰在临渊的卧室里翻箱倒柜。吴潇雨问，找什么呢？临渊说，学校有活动我要上台发言，我记得我哥有套深蓝色的西装，我以前穿过的。吴潇雨在大衣柜的最里面拿出一套西装说，是不是这套啊？羡峰嘻皮笑脸地说，哎呦，还是你熟悉情况。吴潇雨愣神，这俩兄弟，严肃的时候表情不一，不正经的时候，倒很有神似之处。吴潇雨说，你等等，有点皱，我帮你熨熨。羡峰又嘻皮笑脸地说，哎呦，真贤惠。

　　吴潇雨在客厅熨西装，羡峰在冰箱里找到她前晚买的垃圾食品，边吃边说，我觉得你挺好的，就是有点笨。吴潇雨问，我怎么笨。羡峰说，你都和我哥都同居这么久了，也没把他拿下。吴潇雨佯怒，什么同居，你哥有沈庭安。羡峰苦笑说，庭安，庭乐，这么多年了，谁知道她们在哪呢。

　　两人都陷入沉默。

　　西装熨好，羡峰走出门又回头嘻皮笑脸地说，我哥很迟钝，你想追他就直接点。不能藏着掖着，更不能让他猜。你和韦思嘉，我更看好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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