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离

　　沈家人去楼空，留下孤零零的安安。赵叔和莫知非常拿食物给它吃。它有时候吃一点，用乌溜溜的眼睛望着他们。有时候什么都不吃，只是嗅嗅，摇着尾巴待在旁边。

　　赵叔想养它，给他准备了舒适的窝。它不理会，无论风雨，还是每晚都坚持蹲在沈家门口，好像在等待它的小主人回来。

　　巷子是安安固有的活动范围，但它偶尔也会离开几天出去散散心，谁也不知道它去哪儿。这种状态持续几个月，忽然有一天，赵叔发现，他已经好久没见过安安了。

　　它走了，就这样不打招呼地走了，不会再回来了，和它的小主人一样。

　　安安的离开，对莫知非又是个沉重的打击。短短几个月，他至少苍老十岁。同样苍老十岁的，还有孙静鸣。

　　自从向小园投井，他俩就没再说过一句话。两个儿子，一个在国外，一个在江城，屋檐下只剩他俩。同住却不说话，听起来好像日子没法过似的，其实习惯就好。

　　莫知非觉得，不和孙静鸣交流，他轻松许多。他放弃物理治疗，不再去医院，孙静鸣也不干涉他。造纸厂的工作他三天打渔两天晒网，经常请病假，孙静鸣也不干涉他。

　　他现在非常厌恶这份工作，上班如同上刑，再加上厂里效益不好，他已经对他的第二故乡没有任何留恋之情。他想走。

　　晚饭的餐桌上，莫知非突然开口，我打算回老家。孙静鸣一愣，毕竟他们已经好几个月没说过话。她略微沉思，好啊，我和你回去。莫知非波澜不惊地说，我自己回去，我们离婚。

　　一勺菜汤泼在餐桌上，孙静鸣赶快拿来抹布擦干净。她说，我不同意。莫知非说，由不得你不同意。孙静鸣顿了顿，咬牙切齿地说，莫知非，你搞清楚，她自己投井，和我没关系，我没逼她去死。你别把这笔帐算我头上。莫知非语气平静地说，你知道吗，你不仅害死她，你还害死我们的儿子。

　　莫知非向厂里辞职，说自己身体不适，打算回老家修养。领导当然明白他的意思，稍微挽留几句就给他办理手续。当天夜里，莫知非就赶到江城，从江城坐飞机回老家。

　　孙静鸣坚决不同意离婚，她跟着辞职，跟着回老家。因为不知道莫知非的航班信息，她和莫知非是分开走的。夫妻做到这份上，离婚与否，已然不重要。

　　回到老家，莫知非才打电话把这事告诉两个儿子。临渊说，老家挺好的，爸，你年纪大了，该享福了。羡峰说，爸妈，老家好远啊，等我大学毕业，你们来江城吧，我照顾你们。

　　庭安其实并没走远，以她现有的能力，她走不远。她在江城的城郊租了套小一居的房子，和庭乐住。她已经找到实习的工作，在《江城晚报》社做记者。报社位于市中心，她每天早出晚归，不到两个月就瘦了好多，又瘦又黑，庭乐非常心疼。

　　庭乐说，姐，我不想复读，你让我去师大艺术系吧。庭安问，你不是不甘心嘛。庭乐说，现在我们的境况不一样。庭安说，哪里不一样？我说过，就算爸妈不在了，我也不会让你受委屈的。庭乐又说，那你呢，不出国读书，你甘心嘛。庭安说，我甘心，以后别再提这事。

　　庭乐很想说，你不是甘心，你是不想再看见临渊哥，对不对？话到嘴边，她又使劲咽下，她不能再在姐姐的伤口上肆无忌惮得撒盐。

　　午夜梦回，庭安睁着眼睛扪心自问，为什么要有意避开临渊。母亲的死明明和他无关。她现在的举动，岂不是让他也变成受害者。临渊会怪她不辞而别吗？会想她吗？会找她吗？她，到底该怎么办。

　　庭安在这种扪心自问中继续自己的实习工作，因为业务能力突出，社里领导很快就放心让她独当一面进行采访和报道。

　　临渊回到伦敦继续学业，韦思嘉也还在当地读书。她和龚亦扬已分手，不过两人还是朋友。她从龚亦扬那里知道事情后，便常来看临渊。有时候还拉他出去喝酒。临渊既不拒绝也没热情。喝酒，那就喝吧，反正他也喝不醉。

　　临渊和吴潇雨、周天运、袁圆、姜菡以及他认识的庭安的其他朋友，都保持着密切的联系。一方面是他怕错过庭安的消息，另一方面，只有这样做，他才能当庭安没有离开他。他和她只是暂时异国而已。

　　他需要麻痹意识，他需要维持这种自欺欺人的生活状态，他需要假装有些事从未发生。不然他怀疑自己撑不下去，真的。

　　白天的时光还好打发，夜晚的光阴特别难熬。无数个夜晚，他失眠，他睁着眼睛等天亮，他起身翻阅庭安送他的那本《新华字典》，一直翻到掉页。

　　庭安的所有朋友中，他最喜欢和吴潇雨通电话。吴潇雨认识庭安的时间，其实就比他晚几天而已。但吴潇雨和庭安相处的时间，却比他和庭安相处的时间长得多。

　　他喜欢听吴潇雨讲一切有关庭安的事情，他喜欢听细节，越细越好。他想，将来见到庭安，取笑她，这些细节总是用得着的。

　　作为回报，他为吴潇雨申请出国的事情提供意见和帮助。双方都非常满意。有天吴潇雨突然打电话来报喜，下半年她也要来伦敦读书。

　　临渊这才惊觉，一年已经过去，然而姜菡那边始终没有庭安的消息。庭安毕业，可能回校办手续，这是他找到她的最后机会，他不能放弃。

　　临渊从伦敦飞到江城，羡峰、吴潇雨、姜菡去接机。三人见面都不胜唏嘘，临渊很想说点什么，却什么都说不出。

　　姜菡帮他定了学校的宾馆，临渊再次开始他的蹲守生涯。庭安没回来拍毕业照，没回来参加毕业典礼，甚至没回来拿毕业证书。临渊木呆呆地问姜菡，她连毕业证都不要了吗，就为避开我？姜菡说，她肯定会回来拿的，就是不知道什么时候。羡峰说，哥，我想她不过一时想不开，她会回来找你的。

　　巨大的绝望感侵袭临渊的心，这种感觉前所未有。一时想不开，这一时也有快一年了吧，还要持续多长时间呢。

　　这一年，他之所以没有完全崩溃，是因为他心里始终坚信，他可以找到庭安，他不会找不到庭安的。而现在，他开始有点相信，也许他真的就这样再也找不到庭安了。他失去她了。

　　这辈子没有庭安，他怎么生活？临渊发现，他是茫然的。对于这个问题，他好像从来就没有考虑过，现在也想不出答案。也许答案并不是关键，关键是他应该学习如何去接受这一事实？这是事实吗？

　　临渊抬头望着夜空，不让眼泪流下来。

　　庭安打过电话问学校，知道毕业证书可以晚些日子领取，所以她就没去学校。她自己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她总觉得临渊会在学校等她。而她，已经无法再面对他，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无法面对他。

　　经过一年的实习，庭安被报社留用，成为正式员工。庭乐也很争气，这次的高考分数和上次比，有很大幅度的提高。姐妹俩经过反复思量，第一志愿填了光华。录取通知书下来，两人跑去吃火锅庆祝。

　　欢天喜地地在商场吃完火锅，刚出餐厅大门，庭乐的肚子就开始痛。她慌慌忙忙去卫生间，庭安站在卫生间外面等她，无聊地看着商场里人来人往。

　　突然，刹那，瞬间，她在人群中看到一个男生的背影。颀长而清瘦，一身黑色的衣服。庭安的心跳出胸腔，是临渊。那男生很快回头，不是。庭安的心倏地又落回胸腔。仅仅两三秒，她的情绪变化如此剧烈，从赤道到南极。

　　庭安懂了，就算她再怎么无法面对临渊，她也不可能忘记临渊。有些人，是刻在生命里的，抹不去遮不住，至死方休。

　　和临渊一样寻找庭安的，还有一个人，周天运。

　　他每个周末都坐公交车，各条线路的公交车，坐在车窗旁往外面看，他希望在马路上发现庭安。有时候，他又坐地铁，一坐就是一晚上，什么都不干，就是看地铁里的人。如果庭安还在江城，他想她不可能不出现在马路上，她不可能不坐地铁。他本是个沉迷学术研究的人，这一年却到处逛商场看电影，哪里人多他去哪里。他用最原始最愚蠢的方法，寻找自己深深喜欢的人。

　　袁圆和姜菡知道他这种笨蛋寻人法后，无可奈何。既然劝也没用，那就干脆不劝，陪他一起找。就这样，三人走遍江城的大街小巷，基本成为活地图。

　　毕业后，周天运保送本校硕博连读，袁圆和姜菡留在江城工作，吴潇雨去伦敦。

　　周天运提议大家为吴潇雨践行，于是叫上羡峰，一起去周天运的寝室做饭吃。

　　周天运的手艺比之前又有长进，已经达到炉火纯青的地步。四人嘻嘻哈哈，买了好多啤酒喝，喝得烂醉。

　　先是周天运呜呜呜地哭起来，再是吴潇雨，接着是袁圆和姜菡，最后是羡峰。羡峰边哭边说，现在没人叫我滚开，我好不习惯啊。

　　这句话点燃导火线，大家哭得更厉害。吴潇雨破口大骂，沈庭安，你个王八蛋，你再不出现，我这辈子都不理你，我说到做到。袁圆也跟着骂，胆小鬼，一点破事就吓得躲躲藏藏，连朋友都不要，我呸。姜菡轻声说，庭安，你回来吧，你回来，我们晚上还像从前那样聊天，好不好。周天运望着天花板，喃喃说，真的好想她，不能在一起不要紧，我就想见见她。

　　周天运喝得最多，明明滴酒不沾却喝得最多，吐地满地都是，味道难闻。众人七手八脚地将碗筷胡乱收拾，泡在水池里，又胡乱将地上的垃圾扫了扫。在袁圆和姜菡的坚持下，吴潇雨和羡峰先回学校，她们等周天运醒来再走。

　　袁圆想起小时候自己父亲喝醉酒，母亲都是泡浓茶给他解酒的。于是依样画葫芦，也泡浓茶给周天运喝。姜菡则坐在床头，看着周天运。他正在说胡话，认真听可以辨别，他叫的是庭安的名字。

　　姜菡扶着周天运，袁圆把浓茶灌到他嘴里，满满一杯全喝光。两人又让他平躺在床上，盖着薄毯子。

　　姜菡问，他要是不醒，我们怎么办？袁圆说，不会不醒的。姜菡问，万一呢？袁圆想了想说，那我们就在这里守着他。姜菡说，总不能丢下他不管。袁圆说，睡得像死猪，真想丢下他不管。姜菡说，如果这时候庭安来了，他会不会立即醒过来。

　　袁圆沉默片刻问，你是不是喜欢他？姜菡惊诧，立刻矢口否认，继而又胆怯地问，真有这么明显吗？袁圆笑笑说，不明显，因为我也喜欢他，才看得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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