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离

　　羡峰收到光华大学的录取通知书，虽然不如哥哥的，他还是很高兴，毕竟对他而言，这通知书得来全不费工夫。在一中的三年，他所有的时间都用来踢球，根本没空学习。

　　莫知非和孙静鸣也很高兴。多日来，家里紧张的气氛稍有缓和，而且足足有一整天，孙静鸣都没念叨命运对她如何不公，晚饭还特地多做了几个羡峰喜欢吃的菜。

　　羡峰说，妈，这几天我都快馋死了。孙静鸣说，只要你听话，以后天天都有好吃的。羡峰说，我还不听话啊，光华我都给你考上了。孙静鸣说，听话就好，待在家里，别乱跑。

　　莫知非默默不言，他听见这对母子的对话，吃了半碗饭就吃不下去了。莫知非取过拐杖，使劲支撑着站起来。羡峰说，爸，你要去哪，我扶你。莫知非说，睡觉。羡峰咕哝，太阳还没落山，就睡觉啊。

　　经过几年的物理治疗，莫知非已经勉强能拄着拐杖在室内行走，出门的话，还是轮椅更方便。不过他的右手，算是彻底残废。他一直用左手吃饭，左手写字。

　　孙静鸣冷笑说，他困，别管他。

　　吃完饭，羡峰拿录取通知书去给庭乐看。这几天他找庭乐玩，庭乐一次也没理睬他，让他觉得好无趣。他搞不懂，为什么大人的事情要牵涉到小孩呢。

　　庭乐正在空地的自来水洗碗，羡峰故意用大红色的通知书当扇子摇，一边扇风一边用八百里外都能听见的声音嚷嚷，哎呀呀，有没有人想欣赏我的通知书啊。庭乐抬头送他一对白眼，没有。

　　羡峰舔着脸凑上来说，真的没有吗？光华大学哦，我记得有人的姐姐也在这个学校吧。庭乐一听光华两个字，果然有了兴趣，马上说，给我看看。羡峰好像献宝一样把通知书献给庭乐。庭乐啧啧称赞说，比我姐姐当年的那张通知书漂亮多啦。

　　羡峰问，你的什么时候来。庭乐瞬间落寞说，来不来都不所谓，学校不是我理想的，我不打算去。羡峰问，你理想的是哪所学校。庭乐说，当然和我姐姐一样啦。羡峰说，那不就是和我一样吗？庭乐说，怎么啦，有规定不能和你一样啊。羡峰贼贼地笑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担心你暗恋我。

　　庭乐大笑说，莫羡峰，你完全不必有这种担心。我暗恋你？你暗恋我还差不多吧。滚开！羡峰鄙夷说，切，我暗恋你，你比咱们的校花更美吗？也不照照镜子。通知书还给我。庭乐不悦地说，我照不照镜子你管不着，还你的臭通知书，最讨厌炫耀的人。

　　庭乐把通知书砸向羡峰，羡峰连忙往前几步想接，却没注意脚下湿漉漉的，那几块青石板特别滑。他前后趔趄，倒向井栏。这井栏是用砖头垒成的，原本就很简易，现在又年久风化，仅剩下矮矮的一圈残砖，与地面平齐。水井等同于没有任何保护措施。倒是旁边搁着个木质的锅盖，不知哪位有心人拿来的，可以临时应急，防止有顽皮小孩掉进井中。

　　庭乐惊叫小心啊，同时伸手扶他，谁知不但没扶稳，反被羡峰的惯性所影响，两人同步摔倒在青石板上。也许为保护庭乐的脑袋不被青石板撞傻，羡峰就势台阶一滚，两人变成庭乐上羡峰下的尴尬姿势。

　　已经是高三毕业的孩子，什么都懂。红脸的羡峰瞪着红脸的庭乐说，沈庭乐，你知不知道你有多重，滚开，死胖子。

　　女生到底更害羞，此时此刻，庭乐哪有心思和他斗嘴，她慌忙双手撑地，想爬起来。可是没等她爬起来，就感觉背上有一只手揪住她的衣领，老鹰捉小鸡似的将她拉起来了。庭乐还没来得及转头看是谁，就听羡峰嘻皮笑脸地叫了一声，妈。

　　糟糕，孙静鸣。

　　庭乐站定，低头搓手上的泥。孙静鸣用鼻子冷哼说，下贱，不要脸。

　　庭乐甩掉手上的泥，瞪着孙静鸣说，孙阿姨，你这话什么意思？刚才羡峰差点掉进水井，是我救了他。孙静鸣说，是吗，我没看见你救他，我就看见你大白天的勾引他，小小年纪，不知羞耻。羡峰说，妈，你瞎说什么。刚才真的是庭乐救了我，而且是我不小心把她撞到在地上的。什么勾引不勾引的……你还能把话说得更难听点吗？

　　吵架声太大，已经惊动向小园和距离自来水近的几户人家。向小园连忙过来，站在女儿身边。她想辩解几句，可是孙静鸣连珠炮似的，根本不给她说话的机会。

　　孙静鸣怒视自己的儿子，却骂给向小园听。你看看你，你看看你，跟你爸一个德行。你们父子，怎么就让一大一小两只狐狸精给迷住了呢，还不清醒清醒。

　　向小园搂着庭乐，嘴唇嗫嚅好几次，才终于把话说出来。孙姐，你骂我什么都行，但你不能这么说庭乐，她还是个小孩子，她什么都不懂。你放过她吧。

　　最后这句话激怒孙静鸣。她说，哟，我放过她？现在是我求她放过我儿子好吧。光天化日，躺在我儿子身下，还要不要脸，也不知道和谁学的。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女，一丘之貉。

　　孙静鸣并不知道一丘之貉什么意思，但是莫知非每次在家里骂领导的时候，最喜欢用这个成语，所以她猜它的意思，一定非常坏。

　　庭乐的怒火在听见有其母必有其女这句话的时候，达到顶峰，火花四溅。她冲上去揪住孙静鸣的衣服，举手欲打孙静鸣。孙静鸣看见敌人冲过来，也非常勇敢，不仅不后退，反而更向前进。她一边骂骂咧咧，一边使劲挣扎着要抽庭乐耳光。羡峰见缝插针，站在两人中间，试图用躯体把两人隔开。

　　向小园比任何人的速度都快，她以自己瘦弱的身体，死死抱住比自己高一个头的女儿的腰，不让她动弹。庭乐是想和孙静鸣拼命的，她嘴里不停大叫着，我让你再骂人，我让你再骂人。最后。她终于瞅准机会，用尽浑身力气，狠狠给孙静鸣一记响亮的耳光，声音震响造纸厂的小巷。庭乐还想再来第二下，围观的人群，硬是将她和孙静鸣拖得相距八丈远。

　　庭乐大骂孙静鸣，你才下贱，你才不要脸，怪不得你老公不要你，你们全家都是一丘之貉，呸，恶心。向小园哭着哀求说，庭乐，听妈妈一句，别说了好吗，妈妈求你，算了好吗。

　　听到响动，来不及坐轮椅，直接拄着拐杖出门的莫知非，颤巍巍站在不远处观看这一切。他面如死灰，他的内心绝望到谷底。

　　庭乐当晚发起高烧，烧得很厉害，她不愿意去医院，向小园只得拿湿毛巾给她降温，不见效果。半夜，庭乐开始说胡话，喊打喊杀。向小园急得直跳脚，她必须赶紧把庭乐送医院。可是她突然发现，她在这里，竟已没有一个人可以依靠，除了赵叔。赵叔是这些天唯一见了她还会和她打招呼的人。

　　向小园去敲赵叔的门。不敢敲得很大声，小小地敲两下，等一等，再小小地敲两下，再等一等。她明明心急如焚，动作上却软弱得不能再软弱，轻得不能再轻。如果惊动其他住户，那她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赵叔的窗户终于亮灯。

　　向小园和赵叔把庭乐送往医院。大半夜的，镇上没有公交车，也没有出租车，幸亏赵叔还有辆自行车，医院也不算远。

　　到了医院，挂的是急诊。医生说，急性阑尾炎，必须立即手术。向小园几乎昏厥，凭借着残存的理智签字。庭乐一直说胡话，被推进手术室的时候，却突然清醒过来，对向小园说，不要告诉姐姐，她喜欢临渊哥，她受不了。

　　向小园有如遭受雷击，愣在原地，傻呆呆地毫无反应。赵叔在旁边，唉声叹气。

　　手术后的第三天，羡峰偷偷来看庭乐。向小园又尴尬又激动。羡峰说，阿姨，你别介意，我妈是我妈，我是我。庭乐说，我不稀罕你来看我，滚开。羡峰说，我是给你带好消息来的。你的录取通知书到学校了，原来你留的是我家的电话，哈哈哈。

　　庭乐说，是不是师大艺术系。羡峰说，好象是吧，没听太清楚，要不我去帮你拿。庭乐说，过几天我自己去拿。羡峰说，你行不行？庭乐说，我不行，还有我妈，不劳你的大架。

　　向小园洗了两个苹果回病房，羡峰已经被庭乐骂走。庭乐说，我看见他就讨厌，和孙阿姨长得好像。向小园说，你这孩子，怎么一点道理也不讲呢。

　　从孙静鸣被扇耳光的那个晚上开始，她和莫知非就分房睡了。是孙静鸣提出来的，理由是莫知非当时在场却不帮她，让她在邻居面前丢尽老脸。莫知非二话不说，立刻抱了枕头被子去书房。那里有一张沙发床，平时是为家里来客人而预备的，现在倒成全他。

　　他早就想睡书房，很早很早就想睡书房。

　　多年夫妻，到底从哪一刻开始，觉得对方如此面目可憎？恨不得杀死对方五百次？其实没有具体的时间。有的，只是细水长流，只是每天点滴积累对方的可憎之处，默默藏在心里，蓄满水池。水满自然会溢，流得到处都是，一发不可收拾。

　　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罗马也不是一天毁灭的。

　　孙静鸣见莫知非真的在书房落地生根，心中更气。这么多年，她气的就是莫知非很少和她吵架，她讨厌他的沉默不语。她出手，一拳两拳打过去，心里已做好准备，拳头打在钢铁上，自己也会痛，痛会让她舒服。可他却是软绵绵的棉花，她满腔的怒火无处发泄。

　　孙静鸣忿忿不平地想，和我分居，有本事搬出去住啊，别留在家里让我继续伺候你，伺候你们父子仨。你们的衣食住行，哪一样不是我打点的。现在倒要造我的反。

　　孙静鸣把沙发床上的床单换了干净的，脏的扔进洗衣机。又另拿了一床干净的床单，去换临渊的床。羡峰这几天都住在临渊的卧室，他说哥哥的卧室比他的大，他想住大房间。

　　其实真正的原因是，这种老式房子的格局不太正规。书房设计在临渊的卧室的后面。书房有什么动静，住在临渊的卧室的人，一定听得见。
　　羡峰为的是方便照顾莫知非。这点情况，羡峰不明说，莫知非也懒得点破。

　　孙静鸣一进房间就闻到刺鼻的臭袜子的气味，她先开窗，又把臭袜子扔出门，这才敢换床单。换好床单，再将屋子大扫除。从外到里，力求恢复临渊住的时候的原状。

　　她拉开大衣柜的门，想分类放好被羡峰弄乱的衣服，却不经意在抽屉里几件黑色的薄外套下面，发现一个铁质的四四方方的饼干盒，盒子的边缘略有生锈。

　　奇怪，临渊藏这破盒子干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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