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离

　　七点钟，临渊准时来叫庭安上学。庭安把母亲事先准备好的早点交给他，临渊稍微犹豫后，接下了这份贿赂，嘴上却并不松口。

　　按照他母亲的吩咐，他告诉她，以后上学放学他俩都要一块走。她不准在马路上东张西望，也不准和别的孩子疯跑，遇到陌生人更不准搭理。她必须紧紧跟着他，听他的话，因为他要确保她的安全。

　　庭安不说话，大眼睛看着他，一个劲地点头。

　　从这一天开始，两人在从家到学校，从学校到家的路上，来来回回，一走就是两年。

　　中心小学是龙源镇最好的小学，共有五个年级。庭安毕业之后，因为教育改革的缘故，变成六个年级，庭乐和羡峰都是读过六年级的。这又让孙静鸣不满，她觉得国家耽误她小儿子，她总认为早点毕业早点赚钱，才是正经事。

　　五个年级五间教室，在走廊上一字排开，和造纸厂并列放着的大纸箱似的。一年级的教室在最东头，班主任站在讲台上按照点名册分座位，学生都挤在门口，叫一个人进一个人。庭安被分到和周天运同桌。

　　庭安有点不愿意，她不喜欢周天运，周天运经常取笑庭乐。

　　周天运很高兴坐这个座位，他忙着和前后左右打招呼。我叫周天运，你叫什么啊？我爸是造纸厂的副厂长，我家离学校不远，放学去我家玩吧，我家有超多好吃的。

　　龙源造纸厂是龙源县的明星企业，生产的纸张销往全国，解决许多人的就业问题。镇上的人，从三岁到八十岁，无人不晓它的大名。

　　班主任排好座位后，又根据个子的高矮做少许调整。有好几位同学被换座位，庭安生出一点希望，希望又很快破灭。她发现，老师的眼神根本没朝她这边看。

　　庭安低下头，从桌肚里抽出书包，又从书包里掏出文具盒，最后从文具盒里拿出一支铅笔，在课本的封面上歪歪斜斜写上自己的名字：沈庭安。

　　读幼儿园之前，父亲已经教会她写自己的名字。

　　周天运凑过来瞧庭安写的名字，瞧了半天，忽然笑着说，你的书包和文具盒真丑，是不是你妈从垃圾堆里捡的。他又把自己的书包和文具盒摆在桌上说，看我的，漂亮吗？多功能的。我爸的朋友送给我的，在江城买的。

　　江城是一座很大的城市，距离龙源县约有三四小时的车程。庭安从没去过江城，她爸爸她妈妈她妹妹也都没去过江城。不过她知道，巷子里但凡谁去了江城，回来总要炫耀好几天。

　　庭安懒得理周天运，她继续写字：一年级，龙源镇中心小学。

　　周天运被庭安这种不屑一顾的神情所激怒，他伸手就去扯庭安的马尾辫。沈庭安，我和你说话呢，你聋了吗？你说你的破书包和你的破文具盒是不是从垃圾堆里捡的？

　　庭安依旧不作声，只是静静地欣赏自己的字。坐在她后面的女同学似乎对战况观察良久并且非常不满，抬手照着周天运的背就捶了两拳。你说谁聋呢？我看你的书包和文具盒才是从垃圾堆里捡的。你这个人也是从垃圾堆里捡的。

　　庭安转过身，看见帮她出气的这位同学正冲她笑。圆圆的脸，童花头，穿着今年夏天最流行的大翻领的连衣裙。

　　周天运遭遇飞来横拳，背部疼痛，趴在桌上一时没反应过来。接着他后知后觉地发现打自己的居然是个女生，他就立马反击。他抓起庭安的课本，朝女生的脸砸过去，课本飞出好远。女生也不示弱，扬起巴掌扇在他脸上，啪得一声脆响。

　　两人的斗殴成功引起班主任的注意。周天运，吴潇雨，给我站起来！

　　周天运和吴潇潇停止互撕，悻悻地站起来。班主任又说，开学第一天就打架，真有能耐啊！拿着你们的课本，站到讲台上来。

　　吴潇雨毫不犹豫地拿着课本走到讲台上，仿佛立功授勋的英雄。周天运扭捏了一会，才不情愿地低着头，在全班的注视下，一步一挪往前走，那两条腿仿佛不是他的。

　　所有人都盯着他俩，吴潇雨有点扛不住，红扑扑的脸显得更红。她低头对着自己手里的课本，眼神不与底下的同学接触。

　　庭安举手发言，老师，周天运说我坏话，吴潇雨才打他的，不怪吴潇雨。虽然昨晚母亲已经叮嘱过她，上课发言要大声，但这会庭安还是觉得自己的声音像嗡嗡嗡乱飞的蚊子。

　　好在班主任能听清她说的话，吴潇雨被命令站到教室后面去。

　　后面可比前面好太多。享受全班同学的注目礼，这待遇，就算她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吴潇雨，也承受不起啊。吴潇雨感激地望着庭安的背影，她帮了她，她也帮了她，她俩共同的敌人是周天运，所以她等她回头，这样她俩就可以用眼神的交汇来庆贺刚刚的结盟。可是吴潇雨等啊等，那求情的人却一直没动静，她在认真听课。

　　放学回家的路上，临渊看着庭安散乱的马尾辫，若有所思，问是否有人欺侮她。庭安一口咬定没有。临渊心中存疑，却也不再多问，只是说如果有人欺侮她，不要害怕，尽管告诉他，他会帮她的。嗯，庭安柔柔地应了一声。

　　她和她母亲一样，说话都是轻声细语的，很好听。不像他的家人，各个都是大嗓门，尤其是他母亲，他父亲评价说，一个人赛过一个班。

　　莫知非年轻的时候在部队待过，现在的一身技术也是在部队学的，这让他和身边的人有点不一样。

　　他对两个儿子特别关心，家庭教育严宽并济，就算他们做错事也从不打骂。他陪他们读书画画打羽毛球，周末带他们去爬山或野炊，在别的孩子还只能从语文课本的彩图上想象北京天安/门什么模样的时候，临渊和羡峰就已经登过两次天安/门的城楼。莫知非经常告诉两个儿子，人生在世，没有什么比好身体好性格好心情更重要。

　　莫知非是两个儿子的偶像。在临渊心中爸爸最好最厉害，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在羡峰心中，爸爸就是英雄就是神。

　　你们老师布置作业了吗？你会不会？要不要我教你？临渊主动找话题和庭安聊天。

　　他是开朗的性格，最受不了沉闷的气氛。可是刚说完这话他就后悔了，虽然庭安才读一年级，但是万一，万一她的作业有他不会的，那岂不是很丢脸。于是他立即又补了一句，或者让我爸教你，他什么都会。

　　庭安读幼儿园的时候，老师偶尔也布置作业，那些她不会的内容，都是爸爸手把手教她的。现在，她没有爸爸。想到这里，庭安一阵难过，强忍着不让眼泪涌出来。

　　今天就是一些抄写的作业，我都会。她尽量提高自己的声音，以便让自己显得若无其事。她没成功。临渊还是听出她语气里的不自然，他有意无意地低头看她的脸，想从中看出一点什么端倪来。

　　庭安虽小小年纪，却早己学会如何在人前掩饰自己，临渊终究没看出所以然。

　　羡峰和庭乐正在巷子口玩耍，拿粉笔在墙上乱涂乱画。看见他俩回来，粉笔也不要了，飞奔过去，各自抢着帮他们背书包。

　　羡峰和庭乐要到明年才上幼儿园。镇上最近的幼儿园距离这里也有不短的路程，造纸厂的职工平时比较忙，没时间接送。一般都是等孩子六七岁大，把他们放进厂办幼儿园，好歹也算接受过学前教育。条件有限，就算是像莫知非这样开明这样重视儿子教育的父亲，也无能为力，不得不如此。

　　这条造纸厂职工居住的巷子很长很长，临渊每次都觉得自己要走很久很久才能到家。

　　庭安家和他家都在巷子尾，先到庭安家才到他家。庭安家是低矮的平房，他家则位居一幢小洋楼的三层。小洋楼气派地矗立着，红色的琉璃瓦在夕阳的映照下闪闪发光，雪白的墙壁比庭安母亲卖的豆浆还白。里面住的几户，基本都是厂里的领导干部。小洋楼里的人家和平房里的人家，平时走动比较少。他家和庭安家算是例外。

　　经过庭安家门口的时候，向小园叫住他们兄弟俩，说他们妈妈今天加班，和她打过招呼，让他们在她家吃晚饭。

　　羡峰听见这话就笑，庭乐也拍着手笑。

　　临渊问，那我爸爸呢，我们还是等他回来吧。向小园说，你爸爸一早就去县里开会，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呢。小孩子不能饿，快进来吃饭吧。

　　临渊并不是真的想等他爸爸回来做饭，他爸爸是超人，什么都会，除了做饭。他之所以委婉地拒绝，是因为今天放学回来的路上，庭安闷闷不乐。他正处于开始敏感的年纪，总怀疑庭安是不是讨厌他。他一路反省，却始终想不明白自己哪句话说错了，哪件事做错了。

　　庭安家的饭桌，今晚异常丰盛，糖醋排骨，清蒸鲫鱼，香菇青菜，蕃茄蛋花汤。

　　糖醋排骨，看起来色泽红亮闻起来鲜香味浓，羡峰一人吃了半盘子。鲫鱼上面撒着翠生生的葱花，临渊戳开鱼肚，里面塞有姜丝肉末，这种做法他从没见过，鱼吃起来特别可口。香菇青菜更是让人眼馋，青菜绿油油的，好像刚从地里摘出来，不，比刚从地里摘出来更水灵。蕃茄蛋花汤几乎看不见蕃茄，都是蛋花。向小园很讲究，另外拿碗帮他们四人盛汤，最后汤被他们四人喝得一滴不剩。

　　这顿饭，临渊吃得很开心，先前的阴霾也一扫而光，倒不是因为饭菜美味的缘故。他是大人了，他不应该再为了好吃的而兴奋，免得和羡峰似的。

　　他很开心，主要是因为吃饭的时候，庭安很开心。她一会儿帮妹妹挑鱼刺，一会儿给母亲夹菜，像个小大人。而且，她还一直对着他笑。

　　临渊觉得她笑起来的样子比电视里的明星还漂亮，他喜欢看她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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