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离

　　期中考试，庭安考了年级第一名，同时甩第二名好几十分。袁圆向她投来嫉妒的目光，那目光简直能杀死她。方芳羡慕地说，你考得真好啊，把你的数学分数分一半给我吧。庭安笑说，我分你一半分数，我就活不下去啦。

　　庭安并没有多高兴，这成绩在三中是名列前茅，可是放在一中，就不知道能排什么位置。她趁着晚自习前的那段空闲时间，跑去找吴潇雨，拜托她帮自己弄一套一中的期中测试卷。她想看看自己的真实水平，是否能上清北，或者说距离清北还有多远。

　　临渊是在高中生涯的最后两个月，像发了疯似的学习。庭安则是在一开始，就像发了疯似的学习。清晨，寝室的同学还在呼呼大睡，她已经带着英语书去操场背课文背单词，背完了再去食堂草草吃顿早饭，然后赶到教室上早自习。晚上，大家已经呼呼大睡，她还坐在床上，拿被子裹住自己，打着电筒预习第二天老师要讲的新内容。

　　如果太困，她就从枕头旁的一摞资料里，把临渊寄给她的信拿出来看。这封信被她翻来覆去，纸张变得特别柔软，折痕也特别明显，所以每次拿出来她都小心翼翼，生怕弄坏它。

　　其实临渊并没有说什么不可对人言的话，不过简单地介绍了他的大学生活。说北京很热太阳很毒，军训把他晒黑了，要等段时间再给她寄照片。又说他的室友各个都很厉害，来到清华才知道人外有人山外有山。还说清华对学生要求非常严格，采取末位淘汰制，考不好是要被退学的，他一点也不敢放松。信的最后，问她在学校过得怎么样，他托羡峰带回来的东西，她有没有收到。以后还需要什么，只管告诉他。

　　信是方芳在收发室一堆无人认领的信里翻到的。收信人地址写的是高一年级，没写具体哪个班。庭安觉得能收到这封信，她很幸运。

　　她并没有急着回信，虽然她很想立刻回信。在学校写，不管是在教室还是在寝室，都不太方便。反正大礼拜快到了，回家关紧房门写，没人打扰，是最合适的。想写多久就写多久，想写多少就写多少。

　　入学后的第一个大礼拜回家，向小园做了很多菜，一个劲地给庭安夹菜，说她瘦了，一直把她的碗堆成喜马拉雅山才罢休。

　　庭安说，妈，我吃这么多，你就不怕我胖啊。向小园说，胖点好啊，胖点不生病。庭乐说，姐，我不怕胖，快把你碗里的菜给我吧。我馋得流口水，你没回来，我都没动筷子呢。向小园把糖醋排骨推到庭乐面前说，你吃得还少吗，小心撑坏肚子。庭乐说，宁愿撑坏肚子，也不要饿坏肚子。三人哈哈大笑。

　　吃完饭，向小园洗碗，庭乐去上美术兴趣班。庭安关上房门，把吴潇雨给她的试卷全部拿出来。这些试卷她花了五天的时间做完，现在就差对答案，她有点迫不及待想知道自己到底考得如何。一中的试卷比三中难很多，她做的时候已经感觉到了。可是现在对过答案，她才真正意识到，她和清北的距离有点远。

　　这次期中考试，吴潇雨考了年级五十二名，第一名大概比她多一百多分，而庭安的分数正处于这两人中间。也就是说，庭安在心里默默算了算，她的分数在一中大概能排到二十多名到三十多名的样子。

　　这个成绩去不了清北，也去不了北京任何普通的大学，因为北京根本就没有普通的大学。

　　临渊说过，他这一届，除了清北，一中还有八个人考到北京，都是很好的学校。所以，如果她想考到北京，她的分数就必须在一中排到前十名。遥望这个目的地，她还有很长很长的路要慢慢地走。她要更努力才有希望。临渊在等她，她必须去北京。她不放弃，她也不慌张，还有三年的时间，她来得及。

　　庭安从书包里掏出临渊的信，又读了两遍，才开始回信。台灯发出橘黄的光，照在淡蓝的信纸上，形成柔和的色彩。

　　她先是介绍自己在三中的学习和生活，表示自己一切都好。接着又肯定他送她的那些资料，说用起来感觉很不错，对她的帮助很大。

　　最后，她原本想告诉他，她做过一中的试卷，感觉不太好，但是想想，就算告诉临渊，也无非是增加他的担心而已，于事无补。于是她改说自己这次期中考试得了第一名，不过她猜测这分数在一中未必排得上号，所以她会更努力，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写完信，庭安又读了一遍，拿起笔在末尾又添了句话。你放心，我一定会考去北京的。

　　庭安仔细把信折好，塞进信封，贴上邮票。周日回学校，在路上就可以把信给寄了。不知道临渊有没有等她的回信呢，不知道临渊收到她的信是怎样的心情呢。

　　庭安抬起头，看见窗户外面有一轮圆月挂在枝头。此时此刻，临渊在做什么呢，临渊在想什么呢。有没有……想她呢。

　　一大早庭安就陪向小园去买菜。向小园人长得漂亮，说话又和气，买蔬菜不会像别人那样把外面的菜叶子撕下来，买猪肉不会像别人那样挑肥拣瘦，所以她在菜市场很受欢迎。卖菜的看见她来了，都主动和她打招呼。

　　庭安看见那些男人主动和母亲打招呼，心里就不舒服，不自觉地皱起眉头。偏偏向小园不知道发生什么事，反而低声问她，是不是觉得买菜没意思，想回家学习。庭安说，菜市场的味道好难闻啊。向小园笑说，菜市场就是这种味道，让你别来，你非要来，先回去吧。庭安说，那你给我点钱，我买火腿肠。

　　庭安买了几根火腿肠回家喂安安。安安一看见她，老远就摇着尾巴走过来，在她身边转来转去。庭安坐在沙发上，把安安抱在怀里，剥掉火腿肠的外衣，喂安安吃火腿肠。

　　安安并没有像以前那样狼吞虎咽，而是凑上来嗅了嗅，嘴里哼了两声，马上就躲开。庭安不明所以，自己闻了闻火腿肠。奇怪，没坏啊，怎么不吃呢。庭安的固执劲上来了，硬把火腿肠往安安的嘴里塞。

　　庭乐刚起床，正在啃馒头喝稀粥。她含糊不清地说，姐，你买的这种，安安不喜欢的。庭安问，不喜欢，为什么不喜欢，它一直吃这种牌子的，很喜欢的啊。庭乐放下碗筷，跑到厨房拎了一大袋火腿肠和狗罐头出来说，安安的嘴巴现在很刁的，要吃这些。庭安接过来一看，火腿肠的包装比她买的精致，狗罐头上全是英文。这不可能是母亲和妹妹买的。庭安问，哪来的，谁买的。

　　庭乐剥了一根火腿肠喂给安安吃，安安摇着尾巴吃得很欢，津津有味。庭乐说，是莫叔叔买的。庭安问，是莫叔叔，我怎么不知道。庭乐笑说，安安讨人喜欢啊，莫叔叔常拿东西给它吃的，你在学校当然不知道。

　　庭安一把抢过安安嘴里的火腿肠，扔到墙角的垃圾桶。又一把抢过庭乐手里的袋子，也扔向垃圾桶。庭乐惊讶地说，姐，你干嘛，好好的干嘛扔掉？

　　庭乐蹲在垃圾桶旁，想把这些东西捡起来。庭安怒喝，不准捡。庭乐怕庭安，庭安说不准捡，她就乖乖站在原地不敢动。

　　向小园买完菜回来，恰巧撞见这一幕。庭乐连忙告状。向小园说，你这孩子是怎么了，你很有钱啊，这么贵的东西也敢扔。

　　向小园放下菜篮子，向垃圾桶走去。庭安比向小园速度快，抢在她前面，抓起垃圾桶，直接从客厅扔到门外。赵叔刚好从门前走过，垃圾桶砸在他的腿上，滚落在地，发出哐当的声响。火腿肠、狗罐头，以及各式垃圾全部洒出来。赵叔捡起垃圾桶，伸头往屋里看了看，轻轻把它放在门口，赶快离开这是非之地。

　　向小园既迷惑不解又怒气冲冲，你这孩子到底是怎么了，发这么大的脾气。有什么事就说出来，你都吓到安安了。

　　安安已钻到桌底下，正吐着舌头看着这一家人。它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胆小？它才几个月大，就敢冲莫知非叫，就敢咬莫知非。它现在怎么变得这么胆小，她离家才不过一个月而已啊。

　　庭安强压胸中的怒火说，妈，我和庭乐小时候，你是怎么教我们的？你告诉我们，因为我们穷，所以更要自尊自爱，别人给东西吃千万不要接。但是现在呢，你怎么就，你怎么就接受姓莫的给的东西？你自己说过的话，你忘记了吗？你让我们不要贪小便宜，你自己却贪小便宜。我真不知到那个姓莫的有什么好，你竟然接受他给的东西。

　　向小园叹了口气说，庭乐，莫叔叔好心，给安安买了点吃的，大家都是邻居，难道我说不要吗。这怎么就是贪小便宜了。你这孩子，太较真。什么事都这么上纲上线。

　　庭乐把安安抱出来，搁在沙发上，替它抓痒。她说，就是嘛，莫叔叔也是好心。他喜欢安安，常常逗安安玩。买点吃的，怎么啦。

　　庭安听见庭乐说常常逗安安玩这句话，感觉一阵绝望，眼里的泪水马上就要流出来。她拼命克制，在心里警告自己不要哭。庭安说，安安是我的狗，我不喜欢它吃别人家的东西。她的嗓音已经沙哑，无法掩饰的沙哑。

　　庭乐见姐姐要哭，吓得不敢说话。向小园把庭安搂在怀里，拍着她的背说，我真不知道你这孩子是怎么了。大不了我以后看着安安，不让它乱吃别人的东西，行不行。庭乐说，妈，你说过的话，一定要算数。向小园说，算数，一定算数。

　　向小园去厨房做饭，庭安回到房间做习题。资料是临渊在北京买的，做起来有点吃力。她忧心忡忡，焦虑就像一条毒蛇，如影随形。

　　庭安抬起头，房间的窗户正对着空地。向小园在水井旁洗菜，她拎起水桶往水井里放。这时候，莫知非经过，顺手接下她手里的井绳帮她把水桶提上来。两人对视，笑了一下。向小园笑得很开心，是那种真正的开心，不是假装的。

　　自从父亲去世后，庭安似乎从没在母亲脸上看见过这种开心。

　　又有邻居过来洗菜，大家热热闹闹地打招呼。向小园很客气地对莫知非说，莫工，谢谢你啊。莫知非说，谢什么，举手之劳。

　　庭安拉上窗帘，发了会呆，接着从书包里翻出昨晚写给临渊的信，紧紧握在手里。一下、两下、三下、四下，她把它撕得支离破碎。片片碎纸，指甲盖大小，如同早殇的白蝴蝶，陨落在垃圾桶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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