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离

　　庭安没考上一中，向小园打算回娘家借钱。只要肯交一笔巨额的赞助费，同样可以读一中，和考上的那些学生没区别。一中每年就靠赞助费创收，老师们的课时津贴都从这里来。

　　全县人民都知道三中的教学条件和一中不能比。建校以来，三中也就今年出了个考上北航的，往年能有考上普通本科的，三中都要在线电视台大播特播广告。

　　向小园怕耽误女儿，一个人跑回娘家借钱，可是不仅没借到钱，更被自己的哥哥嫂子狠狠奚落一顿。这结果是向小园早已预料到的。贫居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这么多年，对于哥嫂的为人她还有什么不习惯的。她就是不死心，想试一试而已。若非为了女儿，她是绝不会跑去自取其辱。

　　庭安说，妈，在哪里读书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要好好学习，对不对。

　　女儿太懂事，向小园的心里反而更难受。她好几天愁眉不展，唉声叹气，终于决定去莫家借钱。去莫家借钱，比去娘家借钱，更让她尴尬万倍，羞耻万倍。但这是目前唯一的路。

　　她不想私下去找莫知非，她希望大大方方地去莫家，找孙静鸣借钱。一来这样她的心里会舒服些，不会自己看不起自己。二来莫家的钱是掌管在孙静鸣手里的，莫知非平时连零花钱都很少，她知道。

　　那天晚上，吃过饭以后。庭安出门遛狗，庭乐在家看电视。向小园换了身素净的衣服，又洗了脸，梳了头发，就拎着礼物准备出门。

　　门一开，安安突然冲进来，差点撞在向小园的腿上。庭安跟在安安后面说，下雨了。

　　安安站在那里摇晃着身子，使劲把毛上的水珠抖落下来。庭安顾不上自己也淋湿了，她接过庭乐递上来的干毛巾，先替安安擦毛。

　　庭安说，妈，你上哪儿去啊？带上伞吧。向小园说，没事，小雨。我去你莫叔叔家，又不远，马上就回来。庭安问，去莫叔叔家？干嘛？

　　向小园拿过一条干毛巾，帮庭安擦头发。她说，我想来想去，还是得让你读一中，不然太可惜。这是关系你一辈子的大事。

　　庭安抓住她头上的干毛巾，惊问，你要去问莫叔叔借钱？向小园说，去试试看，孙阿姨人还是不错的，她也有孩子在读书，能理解我们现在的处境，肯定愿意借钱给我们。

　　庭安扯下她头上的干毛巾，瞪着母亲，眼神里充斥着难以言说的情感。愤怒、惊愕、惶恐，或者其他。向小园望着比自己还高半个头的女儿，一瞬间，她觉得她好像有点不懂这个孩子。这个孩子的眼神，比大人更复杂，更成熟。明明应该如溪水一般得清澈，却偏偏如暗涌一般得深沉。她的眼神简直黯淡无光。

　　庭安，你怎么啦？向小园问，你不要担心妈妈，借钱而已。大人之间，和朋友借钱是很正常的事。很多家庭都会遇到困难，遇到困难就不得不借钱。借钱不丢人。

　　如果你问莫叔叔借钱，那我就立刻辍学出去打工。庭安的声音不大，说的话却一字一顿，每个字都散发着威胁的气息。她紧紧盯着向小园，原本黯淡无光的眼神，此刻也闪烁着奇异的寒光，和她说的话一样冰冷，冷到无情。

　　向小园在这眼神里，看到敌意，极深的敌意。自己的女儿怎么会对自己有敌意，向小园疑惑不解。她说，你这孩子怎么啦？我还不是为你好。三中是什么地方，你不知道吗？为什么你就非要去那破地方，你去那破地方你这辈子就完了，你明白吗？

　　庭安说，我这辈子完了那也是我的事。是我的命，我认。

　　向小园一巴掌打在庭安脸上，朝她大吼，你说什么！你这孩子，你是不是疯了！

　　庭乐在旁边，被这一巴掌吓得哇哇大哭。向小园连忙把庭乐搂在怀里，拍着她的背说，不哭不哭，不怕不怕。她安慰着庭乐，自己的眼泪也不知不觉落下来。往事依稀浮现，为什么人生总是这么艰难。

　　庭安看见母亲的眼泪，突然也忍不住哭了。妈，妈，对不起，对不起。

　　向小园拉过庭安，也把她搂在怀里，母女三人哭成一团。幸好屋外的雨声渐大，遮住她们的哭声，邻居才没有听见。

　　庭安性格固执，她不愿意读一中，向小园是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的。况且她最后也算是说服了向小园。

　　庭安的中考分数在三中的新生中排第四名，三中为了抓住这位优等生，开出学费全免并提供奖学金的丰厚条件。这条件对于贫寒的沈家，实在太具诱惑力。

　　庭安说，妈，你相信我。我这么聪明，又这么努力，就算是在三中，我也一样能考个好大学，我可以给你保证。而且妹妹学画画，需要很多很多钱。我读三中，不但自己不用花一分钱，多余的奖学金，还可以给妹妹用，不是很好吗？何必要去借钱，背一大笔债呢？我们的生活这两年才好一点，我真的不想再回到从前。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听见女儿像大人似的说话，向小园背转身偷偷抹眼泪。

　　作为母亲，她对不起女儿，她没给女儿提供最好的成长环境，而这将会影响女儿未来的人生。对此她心知肚明，却又无能为力。

　　向小园怀着愧疚的心情，扛着庭安的被褥，领着庭安去三中报道。

　　庭安所在的寝室已经到了四个女生，大家都忙着挂蚊帐，剩下靠门的一张架子床还是空的。向小园把被褥放在下铺说，庭安，你就睡这，下铺安全，别睡上铺。庭安说，妈，放心吧，睡上铺我也害怕呢。向小园急着回去上班，匆匆交代几句就走了。

　　庭安学着室友的样子挂蚊帐，又把被褥拆开，整整齐齐铺好。临渊送她的资料，她也带了几本过来，堆在床头。换洗衣服，她没有带太多，只有一个行李箱，搁在床底下就行。

　　其他几个女生把行李弄好后，七嘴八舌地商量去校外的小餐馆大吃一顿，有个叫方芳的女生问庭安去不去。别人的好意，庭安也知道不应该随便拒绝，尤其是刚到新环境，但吴潇雨早已和她约好，要来和她一起吃饭的。于是庭安笑着说，我下次再和你们去吧，我有个同学马上就到了。

　　四个女生一边换衣服，一边喜鹊似的叽叽喳喳说，哎呀你人缘真好，第一天报名，就有同学来找你呀。庭安笑着说，是很多年的好朋友啦，从小一块长大的。

　　大家正聊得高兴，寝室的门被砰得撞开。一个上穿红下穿绿的身影裹挟着热风闯进来。来人把整个寝室扫视一圈，目光最后落在庭安的铺位。她把自己的被褥和行李箱使劲扔在上面，床好像不堪重负似的晃了两下，床头的资料马上倾塌，散作一堆。

　　庭安默默地收拾自己的资料，重新放整齐。有两本弄出褶皱，她很心疼，使劲想把它们抚平。那女生见庭安不说话，一下子坐到庭安的床上。她说，你睡上铺去，我恐高，不能睡上铺。

　　方芳一听就说，凭什么呀？沈庭安先到的，先到先得的道理你懂不懂？你谁啊？凭什么把下铺让给你？恐高了不起啊，恐高的人多了去了。

　　那女生笑笑说，反正我要住下铺，不让我住下铺，以后晚上谁也别想睡安稳觉。

　　寝室里还有两个家长没走，一看这女生是个胡搅蛮缠的主，就说你这孩子，怎么不讲道理呢？人家把床都铺好了，哪有让给你的道理。老师怎么教你的，都是来上学的，互相谦让啊。

　　女生脸一沉说，铺好了可以再铺，我就是看中这下铺了。怎么的，不服啊。

　　见过胡搅蛮缠的，没见过这么胡搅蛮缠的。家长直摇头，拉着孩子出去吃饭。寝室只剩下庭安、方芳，和这拼命也要住下铺的女生袁圆。

　　方芳说，吓唬谁呢？别人不能睡安稳觉，你就能睡安稳觉？我告诉你，我可不怕你。

　　袁圆冷笑，瞥到庭安放在床头的资料，眼明手快地抓过最上面的一本。哟哟哟，我们才高一呢，高三总复习的资料就用起来了啊。装什么装，都是考不上一中的人，谁也不比谁强多少。莫临渊？莫临渊是谁？男朋友？小小年纪，真不要脸……

　　庭安抢回自己的资料。她说，请你不要乱动我的东西。你想睡下铺，我让给你。庭安把自己的资料和被褥往上铺搬，方芳连忙阻止说，沈庭安，你干嘛？她这种人，你还让她啊？别般别搬，我们现在就去找老师说理。

　　袁圆见沈庭安原来是这么软弱的人，吓一吓骂一骂就自动退让，心里非常得意。三下五除二就把自己的被褥铺在下铺，脱了鞋子呈大字型躺在床上。

　　方芳还在劝庭安别住上铺，庭安也不回答，只是小心翼翼地把资料藏在被子里，她不想临渊被任何人亵渎。

　　这时候吴潇雨来了，后面还有周天运。今天也是一中的新生报名日，周天运知道吴潇雨要来找沈庭安，就说他请客三人一块吃入学饭。吴潇雨才不想看见他，可是无论怎么糗他，他都死皮赖脸都跟着，赶也赶不走。

　　吴潇雨和周天运都上了一中。吴潇雨中考超长发挥，考出个连她自己也不敢相信的成绩，吊车尾进了一中。周天运则纯粹是因为交了大笔赞助费的缘故，才变成一中的学生。

　　三中和一中都在城南，相距不远，两所学校的学生经常串门。不过都是三中的去找一中的，一中的很少来找三中的。三中学习轻松，时间多，一中学习忙碌，时间少。

　　庭安看见吴潇雨和周天运的胸前别着一中的校徽，红底白字，颜色鲜明扎眼。她有点失神，但马上又调整情绪，笑着和吴潇雨周天运打招呼说，你们来啦，等等啊，我马上就好。

　　方芳也不管进来的人是谁，依旧不知疲倦地建议庭安去找老师说理，坚决不要向袁圆这恶势力低头。

　　吴潇雨小声问庭安，有人抢你的铺位吗？庭安说，算了，上铺下铺都一样。吴潇雨瞄了一眼躺在下铺的人，怪声怪气地说，那怎么会一样呢？一样她抢什么呀。方芳说，就是就是，不一样的，一点也不一样的。

　　周天运一直在听方芳絮絮叨叨，好不容易才辩明事情的原委。他看看庭安说，不着急，你慢点下来，注意安全。又看看袁圆，指着她的鼻子怒斥，你，给我麻利地，滚回你的上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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