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离

　　高中生涯的最后两个月，临渊像发了疯似的学习。学校没有大礼拜，他也不回家。孙静鸣经常来学校，拿些日用品给他。每次还会做好饭菜搁在保温桶里，一并带上。父母送饭菜到学校，看着孩子吃，是县一中高三年级的日常景观。

　　天道酬勤，付出终有收获。临渊高考发挥出色，稳中有升，考出远超平时模拟考的成绩，仅比韦思嘉少三分。对待两人的志愿，校领导班主任还有主课老师，慎之又慎，专门开会讨论，最后决定让韦思嘉填清华，临渊填北大。

　　谁知道韦思嘉并不领学校的情，坚持要填北大。老师们都知道她是个有主见不随波逐流的人，拗不过她，所以就做临渊的工作，让他填清华。

　　莫知非比较犹豫，权衡来权衡去，始终觉得没有把握。倒是临渊，只考虑了一个晚上，就下定决心，第一志愿填清华。如果上不了，他就复读，来年再战，还考清华。

　　忐忑不安中，临渊每天数日子。三十多天艰难地过去，直到班主任亲自把清华的录取通知书送到他手上，他的一颗心才落回肚里。班主任顺便还告诉他一个好消息，韦思嘉被北大录取。清华北大同时出现，这在县一中的校史上是绝无仅有的。临渊和韦思嘉的照片被放大，张贴在学校的宣传栏。

　　临渊拿着通知书，兴冲冲地来到庭安家。庭安遛狗刚回来，正在给安安梳毛。

　　庭安好像很喜欢安安，除了上学就和它形影不离，有时候还拿自己的一点点零花钱买火腿肠给它吃。安安也没辜负她，被她喂得除了庭安一家三口，其他人谁也不认。就算是临渊和羡峰登门，它也会冲上来汪汪叫。别看它体积小声音也不大，但是它工作态度认真。有好几次，把周天运追得满巷子跑，鬼哭狼嚎。

　　确定安安此刻心情好，不会咬人，临渊才敢进门。一进门他就迫不及待把通知书递给庭安，用企盼的眼神望着庭安，等她的夸奖。明明已经想好要装作不以为意的样子，要装作考上清华也只是小事一桩的样子，可是见到庭安就什么都忘了。

　　庭安说，清华真好，一中就是厉害。恭喜你实现自己的理想。临渊说，好好努力，你也可以考上清华。

　　庭安摇摇头，脸上闪过难以名状的浅笑，好像是自嘲，又好像是无奈，还好像是认命。那浅笑转瞬即逝，快到连临渊都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

　　庭安一边抚摸安安的毛，一边拿着半截火腿肠喂它吃。安安很温顺，躺在庭安的脚边蹭来蹭去，像团软绵绵的毛球。它应该很舒服，它全身舒展着，嘴里不时发出呜呜呜的呢喃。临渊蹲下来，学着庭安的样子，替安安抓痒。

　　庭安的成绩在班里从来都是第一名，考县一中绝对没问题。可是在临近中考两三个月的时候，她的成绩直线下滑，如同坐上滑滑梯，止也止不住，最终考出个让老师同学家人都不敢相信的分数，去了县三中。

　　中考不能代表什么。当年我有位学长，比我高一届，就是你认识的那个小胖子，中考后也是去了三中。昨天打电话给我，你猜怎么样，他考上了北航。临渊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充满信心。

　　他从未想过庭安会考不上一中，以她的成绩可以和他一样读实验班的。所以当他从羡峰口中得知庭安上了三中，又从母亲口中得知庭安成绩退步得吓人，他简直不敢相信。

　　他失眠无数个晚上，也考虑无数个晚上。是不是那次在暴雨的屋檐下，自己的鲁莽和冲动，影响了她。如果真是如此，那不管庭安将来怎么样，他都是要和她在一起的。就算母亲反对，他也不会屈服。

　　临渊说，回头我把我高中用过的资料都整理出来给你，你要是有不懂的地方就给我写信。等你考来清华，也或者是北大，那时候我才读大四。我们都在北京……

　　他越说声音越小，越说越觉得不对劲，他忽然间明白自己在说什么。那最后一句话，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了。伴随着汹涌澎湃的心跳，被活生生淹没在肚子里。

　　临渊偷瞄庭安，庭安的脸绯红绯红，像夏天早晨五点半的朝阳。他在期待庭安的答案，可是庭安站起来，把安安抱在怀里，低着头使劲替它抓痒，什么都不说。

　　门突然被踢开，庭安和临渊同时吓一跳。只见庭乐趾高气扬又满脸笑容地走在前面，像骄傲的公主，羡峰则垂头丧气又忿忿不平地跟在后面，像斗败的大公鸡。

　　临渊问，呦呦呦，二位，这是怎么啦？羡峰撅着嘴说，哥，她收到情书，不给我看。

　　谁收到情书？庭安望着自己的妹妹说，庭乐，什么情书？你收到什么情书。快给我看看。

　　庭乐把书包扔在沙发上，端起餐桌上的茶杯，咕噜咕噜猛往自己的喉咙里灌水。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说，姐，没什么好看的。不就是一封信吗？错别字连天，语句都不通顺。

　　庭安眼都不眨地望着庭乐。她今年读五年级，个头已经和她这个做姐姐的差不多高。父亲去世后，她一直当庭乐是小孩子，照顾她保护她。在能力范围之内，她不让妹妹受一点伤害。就连那次她遇到的事情，令她伤心欲绝的事情，她都没告诉她，也准备永远不告诉她。可是，现在，这小孩子，居然有人给她写情书。

　　你这么说，证明你看过了。羡峰说，既然没什么好看，你为什么还要看？你为什么不给我看？你是不是心虚？到底是谁写给你的？你是不是打算和他谈恋爱？

　　羡峰的话，除了直白还是直白，庭安和临渊站在一旁目瞪口呆。他俩不敢相信，这世上有说话这么大胆的人，还是他俩认识的熟悉的人。

　　庭乐得意洋洋地继续喝水，一边喝水一边冲羡峰翻白眼。她的眼睛大而有神，就算翻白眼，也还是那么美丽漂亮。羡峰气地脸红脖子粗，一把夺下她手里的茶杯，仰起头，把剩下的水全部喝完。

　　你到底给不给我看？羡峰一手抓着茶杯，一手插着腰。你不给我看也行，那你就把信烧了。在学校也不准和他说话。

　　庭乐故意长叹了一口气说，给你看可以啊，烧掉也可以啊。不过以后我问你作业，你要轻声细语地说给我听，就像你对待别的女生那样。不准嫌我烦，不准骂我笨。

　　成交！羡峰爽快地回答，又转头问庭安，打火机在哪？火柴也行。

　　从头到尾目瞪口呆的庭安指指厨房说，注意安全，不要玩火。

　　庭乐从书包里拿出一张揉成团的纸，还没来得及炫耀，马上被迫不及待的羡峰给抢过去。

　　临渊望着两个人的背影，良久才喃喃自语，三岁一个代沟，原来是真的。庭安说，她们太小了，不懂事。

　　安安刚才被忽视，自觉地跑到卧室转了一圈，这会又跑出来，使劲蹭庭安的裤管。庭安把它抱起来，怜爱地摸着它的头。临渊也伸手摸着安安的头，似乎在搭讪，又似乎在缓解尴尬的气氛。庭安忽然停下来，低声说，我想去北京，北京真好，我喜欢北京。

　　最后五个字，声音真是低到尘埃里，却又分明开出大朵大朵的花。

　　花在临渊的心上绽放。临渊不傻，他敏感又聪明，他当场领会庭安的意思。他抿着嘴唇，可笑容却憋不住，地下泉水一般，汩汩向外。

　　两人又说起安安的趣事。庭安心情明朗，她拿出几双鞋子，说是要训练安安闻气味，让它成为合格的看门狗。可是安安好像并不听话，对庭安手里的鞋子视而不见，反而凑到临渊脚边伸长脖子拱来拱去，它大概把自己当成小猪崽了。

　　正是下班时间，巷子里走路的骑车的，断断续续。家家户户的烟囱逐渐冒起炊烟，缕缕向上轻扬，最终在半天空散尽。锅碗瓢盘的声音和饭菜粥汤的香味，交杂混织，让人的心情莫名愉悦。仿佛这傍晚的烟火气息，就是生命里最快意的满足。

　　莫知非推着自行车从庭安家门前经过，车筐里放着一个大西瓜，车后座也绑着一个大西瓜，瓜皮绿油油的，带着花纹。

　　他的车子的支撑早就坏了，只能靠墙歪着。临渊看见父亲，马上迎出来。莫知非抱起车筐里那个更大一些的瓜，交给临渊。

　　庭安，这西瓜是分给你们家的，你妈妈今天没上班，我帮你们带回来了。莫知非站在门口说话，并没有进去。好啊，莫叔叔，谢谢你。庭安抱着安安边说边往外走，我妈上街去了，一会就该回来了。

　　临渊抱着西瓜往里走，玄关太狭窄，他和庭安擦身而过。安安似乎受到惊吓，哧溜一下就从庭安怀里跳下来，直冲莫知非扑过去，又叫又撕又咬。莫知非的裤管被它咬在嘴里。安安的一口牙齿，虽然细细小小，却挺骇人。

　　这狗是怎么了，每次见到我，都像见到仇人似的。庭安，我现在轻易都不敢进你家门。莫知非笑说。他费了好大力气，才把自己的裤管从安安嘴里扯出来。裤管已被咬出痕记，皮鞋上也留下几个脏脏的狗爪印。

　　庭安连忙上前抱起安安，安安还有些不甘心，继续冲莫知非汪汪汪地叫着。小脑袋前后摆动，好像下一秒又要扑过去。庭安拍了两下安安，训斥说，这是莫叔叔，不是坏人。就知道瞎咬。平时怎么教你的，都不记得啦，你这小迷糊。

　　安安可能听懂了庭安的批评，它打了个呵欠，窝在庭安怀里，发出呜呜呜的声音，显得特别顺从。庭安拿起桌上一根火腿肠，剥掉外面的包装纸说，快吃吧，下次别再乱咬人，否则就不给你吃这些好吃的。

　　莫知非亲历小狗从老虎变病猫，前后对比鲜明，忍不住感叹说，这安安还真是狗眼看人低啊。

　　临渊笑说，那当然，它就不咬我。莫知非笑说，臭小子，就你了不起是吧，给你点颜色就开染坊。早点回家吃饭，别玩太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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