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离

　　电闪雷鸣，老天爷整夜没休息一直往地上泼水。小城淫浸在漫无边际的暴雨中，令人窒息。

　　第二天一早，县一中高三男生寝室的管理员就在院子里敲脸盆。边敲边嚷，快起床快起床，天晴啦。今天大礼拜，正常回家，记得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啊。

　　临渊听到敲脸盆的声音，被吵醒，顺手拉开窗帘，刺眼的眼光毫不客气地照进来。雨过天晴，太阳毒辣辣地挂在东边，昨晚的电闪雷鸣暴雨滂沱，此刻没有一点残存的迹象。

　　临渊麻利地从上铺翻下来，挨个叫寝室其他人起床。起来起来，今天大礼拜正常。不一会儿，所有人都醒了。七八个光膀子的男生围在寝室窗户前，检查天是否真的晴了。

　　昨天晚自习，班主任通知，如果今天雨还是很大，那么为学生的安全着想，学校将取消本次大礼拜。听到这通知，班上一片鬼哭狼嚎。

　　这是他们高三生涯的最后一次大礼拜，距离高考还有两个月，学校不会再放假，他们必须在学校一直待到高考前三天。

　　所以这会看到太阳，不仅是临渊的寝室，整个县一中的高三寝室都全体沸腾。每个人都仿佛有重获光明的喜悦。

　　临渊收拾好东西带到教室，这样放学后他就不用再回寝室，可以直接走。

　　自从上次大礼拜之后，他还没见过庭安。这段时间，下了晚自习他躺在床上，时常会想她，想她一切的一切，想她是否也想他。

　　他必须时时刻刻告诫自己要专注学习，才能勉强硬生生地把庭安的影子从自己脑海里抹去。他知道，即将高考，他现在的这种状态是大忌。他绝对不能分心，一切都要等高考过后再说。

　　临渊在自行车棚里找到自己的车，随着人流往外走。刚走出车棚，一本书就被扔进他的车筐。临渊以为是谁扔错了，抬头正想问是谁的书。就听一个声音说，给你的。说话的人是韦思嘉。

　　给我的？临渊疑惑。给你的。韦思嘉说，我已经做完了，你抽时间看看吧。

　　临渊被裹挟着往校门走，走出校门，才有地方把车停下来。他拿起那本资料，翻了翻，是本复印的英语习题集，比他自己用的习题集难度略高。临渊合上资料，封面上两行字特别醒目：高考专用，冲刺清北。内部资料，严禁外泄。

　　也不知是哪个学校的内部资料。不过他的英语是所有科目中最薄弱的，这本资料倒挺适合他。

　　临渊将习题集放入书包，跨上自行车，一双长腿蹬踏板蹬得飞快，逆风都不能阻挡他前进。

　　然而，庭安并没有像往常的大礼拜那样在教室等他。教室门窗紧闭，临渊往里看了看，黑洞洞的。没人的教室，显出一种让人不舒服的诡异感。

　　临渊的第一想法就是她忘记今天是大礼拜了。又一想，不太可能啊。每次都记得，偏偏这最后一次就忘记了吗。

　　临渊一路把自行车蹬成火箭，在巷子口看见庭安和吴潇雨。

　　两个女孩正半蹲着哄一只小狗。那是一只小奶狗，浑身黄黄的毛，钻进一堆废纸箱里不出来，就把小小的脑袋露在外面，乌黑的眼睛惶恐地打量着世界。明明很害怕，却还不停地冲两个女孩轻吠。

　　临渊把车停在旁边问，怎么回事啊，哪来的流浪狗。

　　吴潇雨说，不是流浪狗，是我送给庭安的小狗，刚从我家逮过来的。庭安自言自语说，它钻进去就不出来了。

　　临渊不高兴，心想，就为一只小狗，你今天就不等我了吗。

　　让我来，临渊说。他撸起袖子，靠近小狗。

　　小狗看见有人过来，用更大的声音冲来人汪汪汪，同时使劲把脑袋往废纸箱里缩。

　　庭安说，你小心啊。

　　临渊拿掉几个纸箱，小狗立马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逃无可逃。临渊一手从底下抓住它的肚子，一手从上面抓住它的脖子。小狗四条腿乱弹，嘴里不停地叫。

　　庭安抚摸小狗的脊背，给它抓痒。一会儿，那小狗就不再挣扎，舒服得直哼哼。

　　临渊笑问，你怕不怕。庭安摇摇头，接过小狗抱得紧紧的，嘴里说着乖啊乖啊。吴潇雨说，我就说了吧，它不咬人的，它很可爱的，你看是不是。临渊又笑问，好好的，怎么想起养狗啊。吴潇雨说，好好的，就不能养狗啊。再说了，这可是我送给庭安的。哎，庭安，你还没给它取名字呢。

　　庭安抚摸着小狗的头说，要不就叫安安吧。

　　吴潇雨说，哈哈，是沈庭安的安吗？庭安说，安宁的安。吴潇雨说，哈哈，那还不都一样。

　　三人护着小狗来到庭安家，羡峰和庭乐正在写作业，看见小狗作业也不要了，都抢着要抱。临渊不得不维持秩序，让他俩轮着来。

　　向小园刚下班，正在清洗脸上的煤灰。整整洗了两盆水，那白皙的脸部皮肤才露出真容。她一边涂抹护肤品，一边问，哪来的小狗，脏不脏啊。

　　庭安说，是吴潇雨送给我的，我想养。吴潇雨说，阿姨，这小狗不脏，也不咬人，你让庭安养着它吧。庭乐说，妈妈，妈妈，我要养小狗。羡峰说，它好乖啊。临渊说，去打个针就没事了，小奶狗不会咬人。长大了，养熟了，更不会咬人。

　　向小园说，你看你们这群孩子，我就问了一句，你们就说这么多句顶我。想养就养吧，我又不是不同意，等会给它弄个小窝，晚上再给它弄点粥喝。这么小的小狗就被你们抱走，真是作孽，老狗肯定难过死了。

　　向小园同意养狗，庭乐和羡峰高兴得拍巴掌。

　　今晚都在我家吃饭。向小园说，我买了面粉，一会炸油条给你们吃。

　　自从向小园结束早点摊的生意，临渊再也没吃过她炸的油条。那金黄的油条，光是想一想，就会流口水。可是无缘无故在人家家里吃饭，终归有点不好意思。

　　临渊刚想客气几句，就听见羡峰和吴潇雨说，好啊好啊，我想吃炸油条。阿姨，你好久没炸油条给我们吃了，你炸的油条最好吃。

　　庭安正在逗弄安安，脸上还带着一点微笑。临渊默默地闭上打算假客气的嘴。

　　向小园往身上系了一条花围裙。她说，那你们等会就多吃点啊，阿姨这就去做。别老是玩小狗，先把作业写了。临渊，你盯着他们几个。

　　好嘞，临渊爽快地答应。他看着庭安母亲的这条围裙，感觉很眼熟，好像他母亲也有一条。哦，是的，有次他母亲和庭安母亲一起上街，两人买了一模一样的围裙。不过，凭良心说，这围裙系在庭安母亲身上，感觉比系在他母亲身上漂亮。

　　庭安母亲以前卖早点的时候，被人叫做油条西施。

　　临渊知道西施就是美女的意思。他刚搬来那会听到这绰号，以为别人是在夸奖庭安母亲的美貌。后来他读了初中，学了鲁迅的那篇文章，他才知道这油条西施的绰号，的确是在夸奖庭安母亲的美貌，却并不是真心在夸奖庭安母亲的美貌。

　　他才终于恍然大悟，一直以来，自己母亲对庭安母亲的那种表面客气背地瞧不起的态度是怎么回事。

　　向小园就是个不正经的女人，烧煤炉，都能有男人抢着帮忙。他母亲鄙夷地笑。人家做什么啦，不要嚼舌根。他父亲呵斥。

　　在临渊母亲的心里，漂亮就是不正经的代名词。临渊觉得自己母亲有点嫉妒庭安母亲。

　　有时候，庭安母亲带庭安庭乐一起出门。他母亲会忍不住酸溜溜地赞叹，这沈家真是一朵大花带两朵小花啊。

　　不止他母亲，巷子里的女人多少都对庭安母亲有点嫉妒，但又拿她没办法。她卖早点，早点摊干净卫生生意好。她烧锅炉，多少年没出一次事故，还被厂里评为优秀员工。她做的饭，香飘十里，小孩子都喜欢来她家吃。

　　庭安母亲真是样样出挑。不仅如此，临渊还曾听他母亲对庭安母亲说，你带着两个孩子守寡也不容易，怎么就不再找一个呢，何苦委屈自己。庭安母亲笑着说，我委屈就委屈了吧，我总不能叫两个孩子受委屈。

　　临渊觉得老师说得对，母爱就是世界上最伟大的爱。庭安母亲作为一个母亲，很伟大。

　　临渊说，庭安，你家有破布吗，我们来给安安做个窝吧。

　　庭乐一听做窝，不等庭安回答，马上跑到卧室里翻箱倒柜，找出自己的两件外套。这外套我穿不下了，给安安做窝吧。临渊捏了捏外套说，这可不行，太硬，小奶狗受不了的。最好有软点的。

　　一直在逗弄安安的庭安想了想说，软点的，我有。她返身走进卧室，过了好一会才出来，手里拿着几件秋衣，还有一些人造棉。

　　庭安说，这秋衣是我小时候穿过的，这人造棉是我妈用来塞在玩具熊肚子里的。莫哥哥，你看行吗。

　　听见她叫自己莫哥哥，临渊心中踉跄。自从那年把校服借给她，她对他就亲近许多。她已经好长时间没叫他莫哥哥，都是直接叫他临渊。今天好好的，怎么突然又叫莫哥哥。

　　容不得他多想，吴潇雨就说，行啊，我家就是用这些给小狗做窝的，可舒服了。

　　羡峰飞快地跑回家拿了装苹果的纸箱过来。四个孩子七手八脚地把秋衣和人造棉铺在箱子里，然后抢着把安安塞进去。那小狗有了舒服的容身之处，喜得吐出粉红色的舌头，哼哼哼。

　　临渊站在旁边，给安安做窝的提议是他先说的，现在他倒变成无事可干的人。他看着忙碌的庭安，心里生出被抛弃的感觉，浓浓的被抛弃的感觉。

　　他原本打算今天和她说，接下来两个月他不能回家，没想到竟然找不到合适的机会开口。

　　你们别玩小狗了，快去写作业。临渊拿出架势，命令眼前的四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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