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离

　　一连下了好多天雨，有时大有时小，就像挨了打的孩子，断断续续地哭，就算哭得快没力气了，也要再挣扎着抽噎几下。等过一会，如果还是没有大人理，就再把储备的情绪释放出来，嚎啕大哭，满地打滚。如此循环往复。

　　那天早上，雨是淅淅沥沥的，中午就有点哗哗啦啦，午饭过后却又停下，云缝里甚至短暂地露出太阳的小半张脸。还以为今天就此阳光灿烂，谁知下午第二节课的时候，天空急剧阴暗，乌云从四面八方赶过来凑热闹。龙源河的河水迅速暴涨。

　　有些学生的家在村里，回家必须要经过龙源河上的一座木桥。学校怕出事故，更怕承担责任，于是紧急放学。高音喇叭让所有正在上课的班级立即停课，班主任立即去教室处理这突发情况。

　　学生们一时不明所以，待清醒过来后，一个个兴高采烈地收拾书包，在班主任的千叮咛万嘱咐中，恨不得唱着歌回家去。

　　庭安回家是不用过龙源桥的，但这黑漆漆的天看着也着实让人害怕。她和吴潇雨两人，背着书包，一路上连话都顾不得说，只想快点回家。

　　快到巷子口，雨点就像黄豆似的往下滚。伞在书包里，庭安顾不得拿出来，双手遮在头顶，撒开腿，像参加百米赛跑似的狂奔。

　　奔到家门口，慌乱地掏出钥匙。庭安进了屋，还没来得及抹把脸，陡然看见次卧外面有一双鞋子。

　　这次卧原是她和庭乐从小就使用的。自从上了初中，母亲为方便她们姐妹俩学习，就把条件更好地主卧让给她们俩，自己则住次卧。

　　母亲有轻微洁癖，在家里，无论进主卧还是进次卧，都要换拖鞋。邻居们知道她的习惯，就算串门，也尽量不进房间，免得麻烦。更有些女人看不惯她母亲，直接说她母亲装模作样假干净。

　　庭安看着这双鞋子，这是一双男人的鞋子。黑色皮鞋，脚背略镂空，擦得发亮。她接触的人中，穿这种鞋子的，一只手就能数得过来。

　　庭安愣在原地，盯着这双鞋子看了好一会。是家里来客人了吗？客人会进房间吗？她有点懵，她不敢去敲房门。好像她敲了房门，这天就不仅仅会下暴雨，还会彻底坍塌。

　　次卧里传来床板吱吱呀呀的声音。她在这张床板上睡过多年，她知道床板有点坏，只要翻身就会有响动。

　　小园。母亲的名字从男人的喉咙里破土而出，带着某种狂风暴雨似的喘息与风和日丽的满足。嗯啊噢。她的母亲向小园，连续哼出三个语气词，轻轻柔柔的，和她平时说话一模一样，又好像有点不一样。

　　床板继续着吱吱呀呀的声音，比刚才的声音更响亮更绵长，钢针般地刺入庭安的耳膜，刺得她的心血肉模糊。

　　庭安转身，悄无声息地锁了门，背着书包在巷子里走。伞在书包里，她也不知道拿出来遮雨。黄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打在她身上，她感觉不到疼，或者说，身体上的疼远远比不过心上的疼。

　　母亲，她最尊敬最挚爱的母亲。她和那个人什么时候开始的。

　　庭安像木偶一样机械地走着，走啊走啊不停地走。路长长的，仿佛不会有尽头。她望着电闪雷鸣的天空，任瓢泼大雨冲刷自己。她放声哭泣，在大雨里哭泣，没人会看见她的眼泪。

　　一切都变了。一切都不同了。她从那个男人的声音里已听出他是谁。

　　庭安最终走到吴潇雨的家门口，她停下脚步，想敲门，却连敲门的的力气都没有。她靠着门坐下来，像一滩硬糊上去的烂泥。吴潇雨家的母狗听到动静，跑出来嗅嗅她，又跑回去，汪汪汪地叫。

　　吴潇雨母亲打开门，不醒人事的庭安直接往后倒。吴潇雨母亲大惊失色地冲屋里叫，吴潇雨吴潇雨，你同学来了，快出来，快出来啊。

　　吴潇雨和她母亲把庭安往屋子里拖，庭安像死了一样，垂着脑袋。两个人四只手，把庭安抬到沙发上。吴潇雨外婆拄着拐杖走过来，伸头看看，跺着脚对吴潇雨母亲说，还不快掐人中。

　　吴潇雨比她妈速度快，两根胖胖的大拇指使劲按在庭安的人中上面。按了好一会，庭安才睁眼。

　　吴潇雨问，沈庭安，你这是怎么了。庭安看着面前的三个人，目光轮转，最后定格在吴潇雨的脸上，一动不动。她说，你不是说要送我小狗吗，我来拿小狗。

　　吴潇雨外婆颤巍巍地去厨房煮了姜汤端给庭安喝，庭安连喝三大碗，呛得她连打好几个喷嚏。喝完，庭安觉得身上有了暖气，舒服多了。吴潇雨拿来一条干毛巾帮她擦头发擦脸，她手劲很大，擦得庭安的眼泪止不住往下流。

　　庭安接过毛巾，捂住眼睛。吴潇雨母亲点燃蜂窝煤炉子烧热水，吴潇雨找来自己的干净衣服，庭安在吴家洗了热水澡。她坐在澡盆里，热气蒸腾，云里雾里，她的眼泪又不受控制地滴落。

　　真希望刚才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至少别让她知道。

　　庭安洗完澡出来，吴潇雨爸爸也回来了。全家四口人坐在沙发上，母狗睡在门后的狗窝里，正给小狗喂奶。有好几只小狗，白的，黑的，黄的，花的。它们和她一样，也没有爸爸。

　　吴潇雨见她洗完澡，迎上来说，庭安，我妈说了，你晚上就在我家吃饭睡觉，我爸马上去你家一趟，和你妈说一声。你看好吗。庭安愣了愣，好一会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她问，现在去我家吗？

　　吴潇雨母亲说，是啊，你看这个点应该放学了，你没回家，你妈会着急的。庭安听到这个点应该放学了这句话，把心搁回肚子里。她的双眼有了一点神采。她说，谢谢阿姨，谢谢叔叔。

　　吴潇雨很高兴，拉住她的手说，我妈说今晚炖排骨汤，可香了。你喜欢排骨汤吗？庭安说，我喜欢。

　　吴潇雨把庭安带到自己的房间。

　　这房间的四面墙刷得雪白雪白的，上面贴着明星的巨幅海报，是吴潇雨每天放学路上都和庭安唠叨的那几个人。书桌上没什么书，却摆满了一些小玩意，都是女孩子喜欢的。床上放着好几个大娃娃，毛茸茸的软绵绵的。庭安读小学的时候，做梦都想有这样的娃娃，晚上可以抱着睡觉。可是她从没和母亲开口要过，母亲自然也不知道她想要。

　　吴潇雨见她的眼睛停在那些娃娃上，就拿起一个穿粉红色公主裙的娃娃说，这个我送你吧？庭安摇摇头，你把小狗给我就行了。吴潇雨笑说，放心吧，忘不了。明天我们一起上学，等放学你来我家，我再把小狗给你。

　　庭安的书包好像在水里泡过一样，拎起来湿嗒嗒地往下滴水。吴潇雨帮她把里面的书本拿出来，书本也像泡过水一样，而那些作业本则字迹模糊，已经看不清写的是什么了。

　　吴潇雨从柜子里翻出一台小电扇。两人一个举着课本，一个举着作业本，对着电风扇吹。吹了一会，收效甚微。

　　吴潇雨主意多，她在院子里堆满柴禾杂草的角落找到冬天用的炭火盆和木炭。她把木炭放在蜂窝煤炉里烧，烧得红通通的，一块块钳进火盆。她外婆看见她的举动，不但没说她，反而帮忙找了个竹制的罩子，罩在炭火盆上面。然后，吴潇雨、吴潇雨外婆、庭安，三个人一起围坐在火盆旁烤书，烤一页翻一页。三人都不说话，干这活必须要高度集中精神，要不然书本会被烤糊烤焦。

　　吴潇雨母亲把饭菜摆上桌，她父亲正好回来，高兴地对庭安说，你别担心，你妈妈答应让你今晚在这里住，明天放学再回家。

　　吴潇雨母亲笑说，晚上和小雨一块睡，我给你拿个新枕头。

　　吴潇雨母亲的厨艺很好，排骨汤炖得香醇入味，里面还搁了木耳和百叶结。闻一下，香气就好像钻进人的脾胃里去了，让人忍不住流口水。

　　庭安开始还有点不好意思，慢慢地吃着吃着就放开了，学着吴潇雨的样子，拿排骨汤泡饭。吴潇雨一边自己大口吃肉，一边不忘记把排骨夹进她的碗里。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两个女孩子都很能吃，而且怎么吃都吃不饱似的。

　　吴潇雨爸妈可比吴潇雨文明，吃得很慢，还不时给对方夹菜，生怕对方吃得少。两人又一起给吴潇雨外婆夹菜。吴潇雨外婆捂着碗说，够啦够啦，都快堆成山啦。

　　吃完饭，庭安想帮忙洗碗。吴潇雨母亲还没来得及说不用，吴潇雨就直冲庭安使眼色。吴潇雨母亲笑说，又要做什么坏事。

　　吴潇雨把房门锁上，对庭安说，给你看个好东西，不许笑我啊。

　　她双膝着地，爬到床底下，拖出行李箱，用密码打开，拿起一本带锁的日记本，从里面抽出一张花花绿绿的信纸。她说，庭安，你看，隔壁班那个男生给我写了封情书，我也不知道要不要回。

　　平时大大咧咧，一言不合就动手打男生头的吴潇雨。此时此刻，忸忸怩怩，眼睛里盛满羞涩。

　　那个男生是隔壁班的体育委员，成绩一般，但人长得高高大大，爱跑爱跳，整天乐呵呵的，有不少女生喜欢他。

　　吴潇雨把信递给庭安，示意她自己看。其实信里也没写什么，就是问能不能和吴潇雨做朋友。

　　没等庭安看完，吴潇雨又把信抢走了。庭安问，你准备怎么回他呢。吴潇雨用一种满不在乎地口吻说，我才不回他呢。

　　庭安明白了，吴潇雨并不是期待从她这里得到一个答案，她只是单纯地想和她分享这件事。是的，这件事太甜蜜，急需有人分享。

　　前些天，她也有这种心情，不过她忍住了。暴雨下的屋檐，大白兔奶糖，她没和任何人说起，估计以后也不会和任何人说起。她和临渊，还有以后吗。

　　晚上吴潇雨非要和她睡一头，两人盖一床被子，脸对脸，眼对眼。吴潇雨轻轻问，你是不是喜欢莫临渊。

　　庭安闭上眼睛，脑海里浮现出一张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面孔，以及他的点点滴滴。良久，庭安说，太晚了，快睡觉吧，明天还要上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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