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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一
日升日落,每一个今日与昨日没什么不同,唯一的感觉是店铺的招牌一天天陈旧。
招牌上写的是“天香楼”。天香楼是茶楼,开在杭州的郊外。天香楼的老板是丁好。
天香楼生意并不好,不只是因为地处偏远,还因为丁老板并不懂茶。
我,丁好,天香楼老板。
我不懂茶,但我开了茶楼,还请了两个伙计:赵平、钱通。
茶楼没生意,自然要亏本,但我还是开了六年。
来这喝茶的人,我不收他们的茶费,但我收他们的又远高于这点茶资。
来这喝茶的都是求我办事的,无论什么事。
自八年前,我从华山顶奔至大国寺比川中轻功第一的唐小雀快了整整一柱香后,就没人跟我比轻功;七年前在老河口接住疯拐子的“满天花雨”并还他一记“死神之吻镖”后,也没人找我比暗器了;六年前我开天香楼后也没人喝茶——他们都是来求我办事的,无论什么事。
所有求我办事的我都帮他们办到,无论探、偷、盗、杀。我眼里只有银票。
日升日落,每一个昨日与今日没什么不同,除了对面的顾客在变。
我已三十了,除了银票能让我眼睛放一下光,提起我兴趣的人或事已不多。但这位顾客除外。
黄昏,她走进店门,夕阳将她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
她笔直走向丁好,带着股逼人的气势。
“谁叫丁好?”
她一袭白衣,身材修长,嘴角眉梢棱角分明,额头饱满,头发散漫地披在肩上,眼睛中有一股傲然。英姿飒爽却不失妩媚之柔,声音粗犷也能敲击心灵。
我,丁好,一生阅女无数,竟未碰到如此女子。在她高大的影子中,我被压进狭小的柜台里:“我,我是丁好。”
“很好,我需要你帮我办件事。”她随便就摔出一沓银票。
第一次,银票在我眼中没有发出光亮。
“我有个妹妹,”她目光盯着丁好,但我知道那眼中根本没有丁好,因为它已迷离起来,“她已答应嫁给她的饺子哥,他们甚至私下拜了天地……”
“先喝杯茶。”我递上茶,在这里,茶是不收费的。
“有没有酒?”她凝视我。这一次我看见她眼中的人才真的是我。
“没有。茶能清心。”天香楼是没有酒的。我要让我的客人保持清醒。
“你知道我妹妹有多漂亮,多温柔吗?”她眼睛又迷离起来。
这点我能想到,姐姐这么漂亮,妹妹当然也不差。只是,会很温柔吗?
“她与她的饺子哥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可是,可是……”她突然激动起来,手指一根根曲起,紧握,劈啪做响。“她最近总是躲着她饺子哥外出,并且昨天起就失踪了,我怀疑是不是有个野男人在勾引她。”
我静静地听着。在这时候,我都是不插嘴的。我甚至准备好买一个新柜台的,在她手指握紧的时候。
天香楼除了招牌在日益陈旧外,柜台、桌子倒是时常换新的。
歇了口气,她松开了拳头,捧起手边的茶喝了口。
我注意到她手指纤长白皙,手掌较大,手背因刚才的紧握暴出一点青筋,指甲未留,显是练过拳掌功夫的。
“你知道我们家是个大家族,我可不能让这种事发生。所以我要你去找一下我妹妹,看看她到底到哪里去了?在干什么?如果有人勾引她,你就把那人干掉。给你半个月时间,记住你们这行的规矩,不能走露风声。还有,不准伤害我妹妹分毫。这是她的画像和一些资料。”
丁好没看资料,他显然对她更感兴趣。
“谁介绍你来找我的?”
“这你不用管。你是做生意的,我是你的主顾。”话如人般简洁明了。
“恩,有道理。你叫什么名字?家在哪里?这个总得告诉我吧?”
“你用不着知道。我会来找你的。记住,半个月。”她说完,转身就要走。
“你爱你妹妹吗?你为什么自己不去查?”我把疑问一股脑儿泼出去,本希望能慢慢跟她聊会。
“我当然爱我妹妹。我关心她、爱护她、照顾她,我以为这样会够的,但她……你以为你自己轻功高明?别输给我妹妹。”她绝尘而去,永远留下一个白影在丁好心中。
她轻功居然不如她妹妹?看她翻身上马,姿势飘然而潇洒,毫无滞涉之感,也算是一个高手。她甩下的这句话竟提起了我一丝兴趣。
二
我,丁好,二十岁闯荡江湖,人送外号“小潘安”,二十二岁赢了唐小雀,二十三岁赢了疯拐子,二十四岁开了天香楼,到三十岁,已是腰缠万贯,富甲一方。但至今未娶。
论武功,论相貌,论金钱,我应有尽有,但就是没有我喜欢的女人。
今天,我感觉到心底的一丝颤动。她硕长的身影压得我喘不过气,但我知道这压力更多的是来自我心里。
我一直不知道我喜欢的人是什么样。曾有很多女人做小鸟依人、温柔可爱、楚楚可怜样来讨我喜欢,总被我奚落得面红耳赤而逃,我最讨厌这种做作。
她则完全不同。豪放中带有爽朗,办事果敢而勇猛,毫不矫揉造作,体现的而是真性情、真自我。
就象揭开了蒙住眼睛的纸,我一下看清了心目中的追求。
不能就这样错过。
“赵平,跟住她。”我简单地命令我的伙计。
赵平一起身,便‘嗖’地窜出门外,直向马蹄溅起的尘土方向奔去。
赵平的轻功,我是信任的,就象我信任钱通能买回柴米油盐、小道消息一样。
姓名:程雪衣性别:女年龄:20岁身高:4尺8寸体重:85斤家住杭州城西子胡同程府喜欢穿绿衣服,好舞剑,最得意的是轻功,自用外号“雪中燕子”。
我再仔细看了看画像,画像上的人显得娇小柔弱,皮肤苍白缺少血色,似乎很少晒到阳光般,也许是画像的原因。但怎么看去都与她姐姐毫无相象之处,很难想象两姐妹相差如此之大。
深夜,丁好正在整理思路,赵平已回来。
“报告老大,那姑娘到夕阳巷柳家大院下了马。”
“是柳家丫头?”
“是,我听到丫鬟叫‘小姐回来了’,接着她就问‘还没燕子的消息?’”
“丫鬟怎么说?”我一下子糊涂起来了,燕子不是程家小姐吗?
“丫鬟说‘还没程家小姐消息,程员外正在跟老爷商量’。柳小姐忙说‘程叔叔来了?’便急匆匆走进去了。里面人多,我不敢进去打听了,就赶回来汇报一下。”
这一来,丁好完全明白了:程家与柳家本是亲戚,或两家老爷结拜了,所以两家一向交好。而程家小姐突然失踪,柳小姐怀疑她私奔了。两家人不敢闹大,便找上了我。
“钱通,你通知兄弟们看看这画像,悄悄盯住再来告诉我就行,不要声张。杭州城能有多大?还查不出一个人。”丁好对自己极有信心。也确实,这么多年来还没有办不成的事呢。
又已入夜,换了件衣服,我也出发了。我奔向的是柳府,我的目标只有一个。
柳家大门已经关上,院墙有一丈余高,但这院墙也只能防防小偷。我在空中点了两下脚便已飘上墙头。院子正中有间房子还亮着灯,我爬上屋顶,掀开两片瓦,探眼看下,是一大厅,一老者坐在桌子边,手在不停地摞着胡须。一女的在大厅里不停地走来走去。两手不停地握拳,松开,握拳,松开。
“蓝蓝,别走来走去,我眼都花了。”老者说道。
“爹,你也不着急,燕子都失踪三天了。”女的说道。
这声音我一辈子都忘不了,已溶进了我的血液,我的骨髓里。这叫蓝蓝的正是柳家小姐。
“我知道你们姐妹从小玩到大,感情好,但急也是急不来的呀,你还是睡去吧。听话啊。”
“我睡不着呀,爹,你有没有找人打听打听?”柳蓝蓝一屁股坐了下来。
“我跟你程叔叔十八岁结拜,两家便比亲戚还要好。没想到我俩的女儿更要好,不是你到她家住段时间就是她到我家住段时间,比亲姐妹还要亲,真是欣慰呀。”老人又摞了摞胡须,感慨道。
“爹,现在不是感慨的时候,你发动一下你的朋友找找。”
“好好好,你先睡去,我会找他们帮忙的。”
三
那晚我躲在屋顶喝了一整夜西北风,但我看到了她,知道了她叫柳蓝蓝。我也看到了她的着急心情。
我要尽一切努力帮她,不能让她的忧愁继续。
我发动了前所未有的势力去搜寻杭州城的每一个角落。
第四天,我得到消息:程雪衣跟一个男的一起,在城北的一间农房里。
果然是私奔!我心头冷笑。
“你是谁?”她一身绿衣,脸色确实苍白,但明显是最近的恐惧生活使她变成这样的。她的柔弱是发自心底的,也无造作之感。很难想象这样一个女人坚决起来竟能做到私奔。我看看她身边的男子,年纪很轻,相貌也很俊美,见到陌生人来竟悄悄退到她的身后。
“你应该回去。”我淡淡地说,她的柔弱打动不了我。
“你到底是谁?”她话音未落,身后的男子突然拔剑刺向我,剑法很是高明。但我只闪了两闪便拿住他手腕夺下了剑,他太没经验,且胆气不足,根本施展不开这套剑法。
“你忘记了你还有个好姐姐?你这样失踪知道她有多着急吗?你忘记了饺子吗?你忘记了你父母及柳家伯父伯母吗?”我想她对饺子也许感情不是太深,便提及了这么多人。
“饺子,饺子……”她眼神一下子迷离起来。
“饺子到底是谁?”少年男子突然鼓起勇气问道。
从她眼神中我看得出她还爱着饺子,因此我答道:“饺子是她的心上人,他们俩早私定终身了,你偏要参合进来。”我手上一使劲,他便痛得杀猪似的叫唤,腕骨‘喀嚓’一声断裂。
程雪衣突然清醒过来,一把抓住我的手,跪在我身前:“求求你放过他,求求你放过我们,求求你,求求你。”她眼泪一滴滴落在我手上,凉凉的感觉,我不由松开了手。
“你忘记了饺子?即使忘记饺子,你不应该忘记你还有个好呀姐姐,你知道她每晚为你担心得都睡不着觉?还有你父母,为了这个男的你就愿意放下这些?”我狐疑地看着这个女人,我只能看出她的柔弱外表,却看不出隐藏在这外表下的那颗心灵。
“不要提她姐姐,那个女人是要锁住她,根本不准她到外面玩,不准她结识外面的朋友,她认为全世界只有她一个人高尚、干净,别人都是肮脏的。”少年男子瞪起泪眼突然向我喊道,声音带着稚气的哭腔。
“她不是跟她饺子哥私定终身了吗?她姐姐没反对呀。”我指指程雪衣,望向少年男子。我心中一头雾水。这少年显然是认得他们姐妹的,或许是邻居、亲戚,但我对他没有一点兴趣,所以懒得问他的来历。
“饺子是谁,你为什么没向我提起过?”少年男子望向程雪衣。
“不要问了,求求你。求求你放过我们吧,我死都不要回去。你就跟我姐姐讲,我对不起她,对不起饺子。我心中会永远记得她、记得饺子的,求求你了。”
我从没软过心肠,但这次我软了。也许是她说过:“不准伤害我妹妹分毫。”我清晰地记得她说这话时的神情。我甚至怀疑哪一天她拿着剑要杀我,我不知会不会躲开?
我悄悄命人盯住他们便赶了回来。
四
第五日晨,丁好来到柳府。
“找柳蓝蓝小姐。”
“请稍等。”看门的老头态度和蔼可亲。丁好不知自己到这个岁数会否有这样的脾气?亦或是他年轻时是否也是这样的脾气?是年龄磨出来的吗?
正思索间,柳蓝蓝已走出。一身白衣洁白如新,容色间多了分憔悴,却掩盖不住她的明亮。
“你怎么找到我家的?你跟踪我?”语气仍是咄咄逼人。
“现在不谈这个好吗?我有要事跟你说,到我那谈谈。”丁好从二十岁闯荡江湖,与唐小雀比轻功,与疯拐子比暗器,一生从未示弱,此刻语气竟柔和起来。
“喝杯茶。”我递上一杯茶。我不懂茶,但我还是亲手泡了杯茶。
“我不喝茶,我带了酒。”她打开酒壶,喝了口,“有什么事,快说。是不是有我妹妹的消息了?”
“我已找到她。”
“在哪里?快带我去。”她一下子站起,抓住我衣领。
我,丁好,自二十岁闯荡江湖以来,从没人敢抓我的衣领,也没人抓得住我的衣领,今天是我十年来的第一次。
“先别急。”我以眼神制止了赵平、钱通,“先坐下,我先问你几件事。我已叫人盯住了她,跑不了的。”
“她跟谁在一起?她有没有危险?”她眼神是真的着急,我看得出。
“你放心。只是我想知道饺子是谁。”我望向她,她是不会撒谎的,只要她肯说。我心中百分的肯定。
“你不要管,你快带我去见她。”
“可她不想回来,你也应该想到还有个男的在她身边。”
“哪个男的?”
“她能抛下饺子跟那个男的走,说明那个男的比饺子对她好。可惜我不知道那个小白脸是谁,他还会一套‘回风舞柳剑’,只是火候太差。”
“是那个小白脸!”她突然咬牙切齿地恨起来,“快带我去找,他会害我妹妹的,那个小妖精。”
“这你倒不用担心,是你妹妹不想回来。她还叫我对你说‘她对不起你,对不起饺子,她心中会一直有你们的。”
“你还讲个屁,我花钱叫你办事,你就快带我去。”她居然说起脏话,我再次制止赵平、钱通,笑了起来。
“好,我带你去。”
五
日升日落,每个昨日与今日没有什么不同,只是今天我居然笑了。
我,丁好,自杀了疯拐子后就很少笑,尤其在人前。
我总是保持着我的神秘感。干我们这行的,神秘能使人对你产生敬意。
但今天,一个女人的一句‘屁’话让我笑了。我呼出了六年来压在心底的一股浊气,昂首大笑道:“好,我带你去。”
“他们搬到城南李瞎子屋里去了。”一个吸着鼻涕的小乞丐告诉我。
我摸摸他的头,“恩,不错,好好干,会有出息的。”
小乞丐大喜叩谢:“谢老大!”
我本指望柳蓝蓝能夸一句‘你有这么多手下?’,但她不住催‘快’,根本无视这些的存在,我就象没演好戏的戏子尴尬得笑都忘了。
走到城南,已是下午,未吃午饭,我也不觉得饿。
李瞎子家门一打开,我看到程雪衣脸一下子洒白,也看到柳蓝蓝这个坚强的女人突然落下眼泪。
“燕子,燕子,我终于找到你了。”她伸出手臂,紧紧搂住程雪衣,泪水一滴滴落在程雪衣脸上。
程雪衣先机械地伸出手臂,瞬间也紧紧地抱住柳蓝蓝:“姐姐,姐姐。”柳蓝蓝突然看见身边的少年男子,一下子松开手,“果然是你这个臭不要脸的,看我今天不杀了你。”她拔出剑便刺过去。少年男子剑法本不错,苦于手腕被捏碎,哪是敌手?只三两招便已挂彩。
程雪衣突然冲上,哭着喊着:“不要啊,不要啊,饺子,饺子。”柳蓝蓝停下,怔怔地看着奔过来的程雪衣,突地抛下剑,一把搂住她。两手在她的后背交叉,手指一根根曲起,手背上青筋突现,嘴里喃喃道:“燕子,燕子,我们回去好么?”程雪衣哭着点头,嘴里也只是喃喃地叫着:“饺子、饺子、饺子……”
少年男子顿住,我也顿住,大脑瞬间一片空白。
六
“燕子,姐姐给你糖吃。”一个白衣女孩拿着块糖塞进一个绿衣女孩嘴里。
绿衣女孩笑着道:“姐姐,我不只要吃糖,我还要吃饺子呢。”
白衣女孩把头一伸:“来,我给你吃。”
一小男孩拉住绿衣女孩,说:“饺子不好吃,我带你去吃冰糖葫芦。”
又一个小男孩插进来说:“那饺子就给我吃吧。”这男孩转眼突然长大,竟是丁好。
丁好陡然惊醒。大热的天,他竟在马路上睡着,并做了一个怪梦。
“走,我们吃饺子去。”几个小贩说着话从丁好身前走过。
“不准你们去。”丁好突然跃起,将几个小贩一顿暴打后,大笑着喊道:“饺子在哪?饺子,饺子……”
日升日落,每一个今日与昨日没什么不同。所不同的是丁好昨天在城西,今天在城南,嘴里总在喊着:“哪里有饺子,饺子,饺子……”
一曲悠悠的歌声在他身后唱起:
逝水东流兮,我心所伤。
阴阳易位兮,时不利当。
风霜雨雪兮,天运忙忙。
心郁郁系兮,陈列众芳。
何昔日之兰草兮,今为蒿芒?
且有他故兮,莫好修之祸殃。
何琼佩之偃蹇兮,众蔽其光?
惟小人之不谅兮,嫉妒而狂。
众不可户说兮,熟云优长?
世并举而好兮,余独彷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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