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白之冕[星际]

　　博物馆中游客不多，圆厅内空空如也，他们一走进来，一个处于待机状态的引导机器人就被激活，移动到了他们面前。

　　这个机器人只有半米高，身体呈球形，通过滚动的方式移动。它的脑袋是一个较小的球体，以悬浮状态固定在上方，这使它看起来像个银色雪人。

　　根据说明，当有必要时，它整个身体都可以浮起来。不过大多数时间里，它只是在地面上滚动。

　　布兰登在悬浮屏上选择了按序浏览模式，机器人在前开路，向着第一展厅前进。

　　博物馆中的展厅是按照年代顺序设置的，从六百年前最初最原始的机器人，到近现代较为高级、精密的机器人，各个年代的作品应有尽有。此外还有几间主题展厅，用于展出从动物行为、姿态中汲取灵感的仿生机器人，以及外形酷似工业机械的勘探冒险机器人等。

　　在整间博物馆中，参照人类外形设计的机器人占据了主流，他们之中有家用机器人、警用机器人和教育机器人等等。如今，机器人技术已被应用到各个领域，然而实际投入使用的数量却不多。薇利亚在华纳生活了大半年，所见到的只有学校里的清洁机器人，以及某些商场和景点的服务导航机器人。

　　这些机器人都不具备高级智能，仅能完成一些简单的工作。

　　究其原因，这是机器人伦理学发展不完善导致的后果。不是星盟没有研制智能机器人的能力，而是社会伦理尚且无法接纳拥有类人智能的机器人。这种机器人即使被研发出来，也只能在极其有限的范围内使用，并且不能对外公开用途。

　　薇利亚跟着导航机器人走过一间间展厅。20世纪是机器人最初诞生的世纪，“机器人”这一名词、第一台真正的机器人、甚至机器人学三大法则，这一切都出现在20世纪。尽管那时的机器人普遍显得粗糙幼稚，其发展速度却已经相当惊人。

　　随后两个世纪，机器人发展成果更为显著，许多关键问题都在这二百年间被解决。早期机器人动作缓慢僵硬、身体冰冷坚固、言语缺乏自然的抑扬顿挫，且智力十分低下，这些都为他们融入人类社会造成了重重困难。然而，到了22世纪末，机器人已经可以正常行走、用自然流畅的语言和人类交流，用于覆盖机器人表面的材料改由较温软的物质做成，他们的智力也得到了提高。此外，人形机器人技术在这一时期发展到巅峰。

　　到了薇利亚生活的26世纪，经过数百年的发展，机器人技术逐渐臻于完美。如今，星盟的科研机构完全能够制作出以假乱真的人形机器人，这些机器人外表与人类一般无二，就算拿着放大镜观察也看不出分别。他们之中也有模仿人类心智的机器人，其思想与人类十分接近，只是情绪较为单一，缺乏感情和幻想力，思维不够发散，如果长时间与之相处，就能很容易地感受到他们与人类心智之间的差异。

　　当然，类似这样的人形机器人不被获准投入社会使用，人们只能在博物馆或科研机构中见到他们。

　　薇利亚花了一个多小时逛完这些展厅，她停留在最后一间展厅中，思考起一些事。

　　针对霍尔默提到的机器人计划，她后来又在网络上做了些调查。人形机器人技术与人工智能都早已存在，二者的结合也并不罕见，但机器人的心智模块有优劣之分。过去的一部分机器人虽然具有类人心智，但距离完美境界相去甚远，因此，直到维多利亚的新型机器人问世之际，旧冕才创造了“心智机器人”这一名词，专指由维多利亚制造的完美机器人。

　　薇利亚总觉得这其中有点问题。

　　她失去了记忆，但是大多数知识和常识还存在她脑海里。她对机器人学有一定的认识，在她出生之前，机器人技术已经成熟，即便是普通人也可以购买零件组装一台高级机器人，制造机器人并不困难。如果她想有创举，在前人技术的基础上加装一些东西即可，机器人的制造者不一定非要了解机器人学的方方面面。

　　模仿人类外形的技术早已有之，她无需具备多么高深的知识水准，就能制造出一台人形机器人，唯一的问题是心智模块。

　　心智模块是机器人的逻辑思维、理性及情绪的本源，模块越先进，机器人就越完美。

　　完美的机器人就如同冷静可靠而缺乏感情的人类，他们的心智与人类心智的差异极小，不具备专业知识的普通人很难看出两者的区别。

　　薇利亚并不认为自己有能力研发出如此先进的心智模块，以至引起旧冕的恐慌。

　　传说中的“心智机器人”真的是她研发出来的？她不禁有些怀疑。

　　这时，落后她一段距离的布兰登跟了上来，对她说：“这里的机器人都只能看不能摸，六楼展厅有可以互动的机器人，要不要去看看？”

　　薇利亚笑了：“你好像对这里很熟悉。”

　　“我来过几次。”他望着封在玻璃墙中的高大机器人：“我对机器人的了解并不多，但我父亲是个机器人学家，他在这方面有着很深的造诣，所以我对机器人也有些兴趣。”

　　“你父亲现在还在研发机器人吗？”

　　布兰登垂下目光笑了一下，似乎有点无奈：“他不在世了，很多年前死于太空事故。”

　　薇利亚僵了僵，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他又道：“他的名字叫弗雷克·威尔士，你或许听说过他？”

　　薇利亚怔了一瞬，脸色逐渐变得惨白，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往头顶涌去，令她觉得有点眩晕。

　　她的这种反应将布兰登吓了一跳，他连忙问：“怎么了？”

　　薇利亚默默移开目光，神思恍惚地盯着面前的玻璃墙。

　　她也不知道自己的反应为什么这么激烈，等这阵眩晕褪去后，她的手已经撑在了玻璃墙上，布兰登正不知所措地盯着她看。

　　薇利亚赶紧将手收了回来，她只是一时激动，还没到站不稳的地步。

　　“可能真的听说过，”她低下头，眸色渐深，“既然他是机器人学家。”

　　——

　　六楼展厅内的机器人能够与参观者互动，它们被安置在不同的隔间中，面前没有玻璃墙阻隔，但一般而言，它们不会走出自己的隔间。

　　这些机器人也是按发明年代的顺序安放的，属于20及21世纪的可互动机器人不太受欢迎，它们只能接受十分精确的指令，执行任务时僵硬不知变通。但是一想到数百年前的机器人已经达到如此水准，薇利亚仍觉得很神奇，毕竟，那时机器人才被发明出来不久。

　　从22世纪起，机器人的互动性变强了许多。薇利亚走到一台2169年生产的机器人面前，它是一台教育用机器人，脑袋里储存了数不尽的知识，无论你问它什么，它都能立即提出最权威的解答，绝不会出现无法回应的情况。对于一些尚无定论的问题，它甚至能够以客观态度与人类探讨。

　　虽然在其他方面尚有欠缺，但作为一台会说话的百科全书，它已无可挑剔。薇利亚往前走，看到一些23世纪的家用机器人，它们大多外形可爱，有圆圆的脑袋，能干各种家务活，甚至会照顾小孩。

　　她在互动展厅内没有找到长相与人类相似的机器人，或许是因为这会引起部分参观者的不适。她来到一台2458年生产的机器人面前，这与她的时代已经十分接近，但机器人的外表仍很传统。

　　这个机器人个头矮小，造型可爱，外壳坚硬，但摸起来很温暖。它有手有脚，关节的机械结构裸露在外，眼睛只是两团灯光，没有鼻子嘴巴。

　　薇利亚不小心摸到它的肚子，它竟然咯咯笑了起来。

　　“你叫什么名字？”薇利亚问。

　　机器人歪了歪头，说：“读心机器人。”

　　薇利亚：“读心？”

　　“来猜拳吧，薇利亚·沃茨。”机器人抬头看着她的手。

　　薇利亚并没有感到惊讶，谁知道它是读了心还是读了她的个人数据？

　　她抬起手，同它猜了几次拳，竟然都输了，她不信邪地又试了几次，没有一次胜利。

　　最终她放弃了，机器人又贱兮兮地咯咯笑起来。

　　薇利亚无奈地看着它，其实，这也不能算是读心，它或许只是利用0.01秒的时间，根据她的动作预测出了她即将做的手势。

　　“你知道我现在最大的烦恼是什么？”薇利亚试着考验它。

　　机器人似乎卡壳了一下，然后说：“恋爱问题。”

　　薇利亚沉默了，它果然是个假的读心机器人。

　　虽然这个机器人笨笨的只会贱笑，但是莫名有几分可爱。薇利亚向它伸出手，它果然将手掌轻轻放在她的掌心，并且用适度的力气握了握。

　　临走时，薇利亚又弯下腰摸了摸它光滑的脑袋。

　　——

　　布兰登一直落后薇利亚一段距离，此时他们相隔一堵墙，各自位于六楼的不同展厅。他好长时间没来这里，参展的机器人比起以前有了些变化，他正在挨个观察。

　　这时，隐形耳机中传来熟悉的声音：“薇利亚好像喜欢上别的机器人了。”

　　他身处公共场所时，奥苏很少出声打扰他，因此布兰登被吓了一跳。他看周围没人，就压低声音回应：“什么机器人？”

　　“一个蹩脚的读心机器人。”

　　“我知道它。”布兰登说，“它就会猜拳和乱说话，其实根本不能读心。”

　　奥苏很久没回话，布兰登等了一会儿，逐渐反应过来：“你该不是吃醋了吧？”

　　奥苏仍旧不吭声。

　　布兰登也不在意，继续向前走着，片刻后才安慰他说：“放心，她最喜欢的机器人只有你一个。”

　　“那个机器人，”奥苏说，“和以前的我很像。”

　　布兰登一怔：“哪方面？”

　　“外形。”他说，“以前的我也差不多是那个身高、那个形状，就连眼睛的模样都很相似。”

　　布兰登沉默半晌，道：“也许就是因为和你相似，她才会喜欢。”

　　“但我可不会发出那种笑声。”

　　——

　　“我最讨厌的食物是？”

　　“胡萝卜。”读心机器人抬起头。

　　布兰登叹了一口气，为了不打击机器人的自尊心，他示意薇利亚随他走到一边：“它只是根据提问者的性别、年龄、声音和其他要素瞎猜的，结合统计数据，大约能有百分之五十的命中率。”

　　“那你最讨厌的食物是胡萝卜吗？”薇利亚忍不住问。

　　“不是。”布兰登说，“是水芹和茄汁焗豆。”

　　博物馆内展品丰富，一上午时间是逛不完的。他们坐在展厅休息区的座椅上，导航机器人端了两杯水过来，薇利亚这才注意到它是有手脚的，只不过它的四肢通常都缩回到球形身体里，必要时才伸出来。

　　她喝了点水润润嗓子，提出一个在心里憋了很久的问题：“昨天你最后弹的那首曲子没有名字吗？”

　　“我忘了问名字。”布兰登说，“曲子是从你那里听来的。”

　　薇利亚愣了愣，有些难以置信。她自己不会演奏任何乐器，至于唱歌就更不可能了，她五音不全到了无可救药的地步，从来不敢在别人面前唱歌。

　　布兰登猜到她在想什么，不禁笑了笑：“是你用终端录下的曲子，曾经放给我听，我自己又写了钢琴曲谱。”

　　“哦。”薇利亚若有所悟。

　　“你给我听的曲子是用口琴吹奏的。”他说，“我知道那是地球上流传的曲子，或许只在西伯利亚那一带流传，其他的我也不清楚。”

　　薇利亚听了这话，感到有点失望。

　　“那首曲子是不是让你想起了什么？”布兰登轻声问。

　　“没有，就是觉得耳熟。”

　　“以前你放给我听的口琴版可能已经找不到了。”他说，“但是我随时可以再弹给你听。”

　　薇利亚点点头。

　　“你不用太着急。”他说，“过去的事，慢慢总会想起来的。”

　　薇利亚侧眸看了看他。

　　他似乎不愿意主动对她提起往事，尽管他们的经历一定有重合之处。

　　薇利亚不明白为什么，就像她也不明白过去这半年他为什么要刻意避开她。

　　然而他的态度始终真诚而温柔，薇利亚对他的信任在一点点增加，她也愿意多花些时间来了解他这个人。

　　坐了大约一刻钟，布兰登提议去街对面的西餐厅吃午餐，两人穿过一间间互动展厅，向电梯走去。薇利亚经过那台“读心机器人”时多看了它两眼，问布兰登：“现在有真正的读心机器人吗？”

　　“据我所知，应该没有。”他边走边说：“机器人最多只能透过表情和语气判断人类的情绪，至于读心，人类都做不到，更何况机器人？”

　　他们又穿过几间展厅，布兰登缓下脚步，侧身问她：“附近还有一家日料，你比较喜欢西餐还是日料？”

　　“我都行……”薇利亚原本在看着他，目光却很快被他身后的一个物体吸引。她定睛一看，吓了一大跳，连忙伸手抓住布兰登的胳膊，将他扯到一边。

　　布兰登站稳后立即向原来的位置看去，刚才他身后是个裁缝机器人，正拿着一把剪刀表演裁切布料，它的工作程序十分复杂，身边摆放着各种工具，而那把剪刀是裁布专用刀，刀身长而尖锐。

　　“怎么回事？”他问薇利亚。

　　薇利亚惊疑不定地盯着那机器人，说：“它刚才好像要用剪刀刺你。”

　　布兰登吃了一惊。

　　按理说不会发生这种事。一旦有人站在隔间前，这个机器人就会感觉到，并且开始表演，但它从不会将手臂或工具伸出隔间之外，故意伤人就更加匪夷所思了。

　　“是我看错了吗？”薇利亚不禁怀疑起自己，因为现在这个机器人看起来十分正常。

　　“没关系。”布兰登说，“我们先离开这里。”

　　他们继续向电梯的方向走，一路上布兰登都尽量远离机器人隔间，并且总是回头看看薇利亚，确保她安然无恙。薇利亚边走边四顾，她发觉导航机器人没有跟在他们身边，也许是因为他们要离开了？

　　就在他们即将离开最后一个展厅时，薇利亚又瞥见了令她震撼的一幕。

　　位于她侧后方的一个高大机器人忽然动了起来，它或许是为搬运重物而设计的，身高相当于一个成年男人，四肢粗壮有力。它的斜上方悬浮着一个天球仪作为博物馆的装饰物。这时，它猛然伸手拽下了那个天球仪，使之脱离磁悬浮力场，紧接着，它抡起胳膊，将金属制成的天球仪向着布兰登的方向砸了过去！

　　要不是薇利亚心神不定地四处观察，根本不会看见身后的这个场面。她几乎跳了起来，直接撞在布兰登身上，用力将他推出一段距离，随后两人一起跌倒，恰好倒在展厅门外。

　　布兰登摔倒后听到一声巨响，他下意识地用手臂护住薇利亚，惊讶地回头看去。

　　天球仪就砸在他刚才落脚之处，将大理石地砖击了个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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