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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皑如山上雪
肖绫将王爷到原皑宿舍之后的举动以及两个人说的话字字清晰转告了院长。
院长花白的眉毛不停抖动,手脚发抖竟是要昏厥过去了。
肖绫见状连忙扶着院长:“不论院长有多不敢面对王爷,此刻都必须得去见他,给他一个圆满的交代。”
“学生斗胆问一句,原皑的死是否与玉梅有关?”
已显老态的院长神色更加灰败,他本想说什么,但话语终究阖在发战的齿缝间,作了沉默之态。
“玉梅,由先帝太师建立。承袭了他百年的清名,凡是玉梅学子,哪怕位高权重也无一不以自己的学院为傲。”肖绫字字有力,竟然宛携刀锋一样砸在了院长心头。
“天下半分秀,尽染玉梅家。这句话可是当今陛下在任,第一次举行科举之时,阅览天下人之卷之后的金口玉言。”
“院长!”
“也许,老夫并不配做玉梅的院长。”他说,“恐怕,玉梅终究就要毁在老夫的身上了。”
“那您就去承担自己的责任。”
他垂垂老矣,清瘦的身体在宽大的袖袍之中多出些飘飘欲仙的姿态。
看向了眉目稚嫩朝气蓬勃的学子,他笑得有几分坦然和失落:“你去报予梁王,老夫即刻便来。”
看见少年人的背影,他不免有种玉梅气势未尽还可延续千载的妄想。
随即,他叫了自己的随侍:“叫黎夫子一起,随老夫去见梁王。”
“院长,我随侍您身边这么多年少有离开的,我从未见您与那死者有什么交往,您何必作如此痛苦之态。”
随侍是七年前来服侍他的,彼时还是一个孩童,对待他难免有几分孺慕崇拜偏帮之情。
“傻孩子,知而包庇和与之同谋又有多大的差别呢?”
梁王大马金刀地坐在宿舍的床上,一身威严融入骨血叫见惯了皇上随和之态的蓝从云都觉得有些敬畏之心。
他的手执着茶盏,杯盖与杯壁发出清脆的碰撞之音,偶尔与他略抬头时眼中冷光融在一起,简直令人身心俱凉。
院长并未被他姿态吓到,进门之后有条不紊地行礼。
梁王见他姿态,还是把茶盏放在一边亲自扶了起来:“院长何必多礼。”
“王爷叫老夫来,应当是有话想问吧。若王爷不忍问,就叫小辈代问也无妨。”
蓝从云与梁王目光交汇,明了了他的意思,行礼之后直面了院长。
他曾听闻过面前人的事迹,他教出多少能臣,他桃李满天下,他美誉天下人人传颂。
他已白发鹤皮,连眼中神光都消失了大半,哪怕不复曾经风采,他站在这里就值得蓝从云的敬重。
出乎所有人意料地,蓝从云竟然是一撩衣摆朝着老院长跪了下来。
“小辈不知礼数,冒昧问院长此等大事,只能以此聊表敬畏。”
院长心中的绝望居然淡了些,他看着跪地笔直的人,像看青幽幽的翠竹竟是露出一丝笑意。
他一生,能在被问罪之时受到这样的礼遇,还懊悔什么呢。
“敢问院长,王铭楷当初因何被逐出书院。”
一时沉默。
就在梁王以为他不会回话的时候,院长看向了黎夫子。
黎夫子慢慢开口:“此事说来话长。”
原来当初,原皑和王铭楷都是同一班的学子。原皑家世极好,王铭楷却只能靠卖字画为生。
对于读书人来说,典卖字画失了读书人的风骨。而在玉梅,这就是一桩污点。
黎夫子查明此事,便将王铭楷赶出了书院。
王铭楷出了书院之后,他的好友也是一位出身一般的人,却发现了原皑的身世。
原来原皑并不是什么富家弟子,他锦衣玉食全都是因为母亲的接济,而他的母亲正是秦堰楼的名妓苏淮儿。
王铭楷的好友深恨原皑,自己出身不洁居然还告发好友典卖书画,致使王铭楷再也没有一家书院接收,前途尽毁。
他竟然连夜写了好几封檄文,张贴于书院各处。
第二日,几乎整个书院的人都知道了原皑的身世。
但书院却并无逐出原皑,而是把此事斥为流言,让学生们不再传谣。
“此事可是流言?”
院长抿唇,摇头。
“那他的父亲到底是谁?值得院长如此包庇。”
梁王闻此看了他一眼,提醒他用词莫要过激。
院长情态淡淡,竟是开玩笑:“你如此聪慧,不如你来猜一猜。”
“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
“久闻院长的爱女,如雪般聪慧,如月般无瑕。十多年前病逝之后,院长伤神至今……”
梁王震惊地看向蓝从云的侧颜,却见他只是专注地看着院长。
苏淮儿……院长正是姓苏啊。
“她没有病逝,不过是与我这个老头闹别扭,一时把自己送入了绝境罢了。”院长看向夜深之后高挂的明月,悔意晕染在苍老的面容上,“我至今最后悔的一件事,就是得知真相之后宣称爱女病逝。”
“若我把她接回来,把原皑一起接回来。岂非合家团圆,哪来这么多这么多无法承受的孽债啊。”
“所以,院长绝不会让人把原皑赶出书院的。”
“你说得对。”
“请问院长,为什么假造了一个原皑的宿舍。他原来的宿舍可有什么不妥吗?”
“老夫,带二位去看一看吧。”他挥手示意黎夫子带路。
几人沉默地走在夜晚的廊道,偶尔几间房还有学生的烛光亮着。
几缕月色勉勉强强照亮了前路,平添了几分凄色。
没走多久,就到了一处小屋。
黎夫子推开了门,摸索着在房间里面点上了灯。
梁王上下打量了一周,示意蓝从云前去探查。
他只是略微探查了床上的血痕,便断言道:“他便是死在这里吧。”
“老夫不知。”
蓝从云也不再问,他拿着灯靠近书案还是没有发现,原本应该存在写了一半的书信。
床上有些凌乱,像一个人匆匆从床上醒来的模样。
从血迹的位置判断,原皑中刀的位置应该在腹部,而且是在床上站立着中的刀。
结合他死时的衣服,蓝从云翻了翻床上没有发现什么褒衣外衣,在其他地方也没有发现。
为什么,换了他的衣服呢?
又为什么,换的是一套粗布麻衣呢?
他原来的衣服上,到底会有些什么被丢到哪儿去了。想不出头绪,蓝从云更仔细地翻找其他的痕迹。
几人见他认真,俱都站立一边替他拿着灯,把室内照的宛若白昼。
“敢问院长,书院里面可以坐马车的是哪些人?”
“皆可。书院颇大,马车代步乃是寻常。”
“院长。”梁王看向一边凝视血迹莫名感伤的老人,开口唤道。
“梁王何事?”
“为什么不带本王到这里来探查此事。”
“玉梅早已发觉了有学生殒命之事,我也早已知道这个人是原皑。”
“我也想报官追究,可是按律这样的案子要移交刑狱司。既查不出什么又平白地扰了孙儿清静,倒不如化了此事,也就没有人知道他身前的事了。”
“院长此言差矣,查案从来都不是扰亡者清净,而是还亡者安息。”
院长说得温和慈爱,其实是觉得自己孙儿这点事翻出来只能给他难堪,说白了还是不相信他。
他抽出自己快速阅览过的,书桌上一叠纸之中的一封信笺,递给了院长。
“我倒觉得,院长对你的孙儿很有一些偏见。写出这样信的孩子,又怎么会如你心中一样不堪至极。”
信中所言,像极了一个孩童的天真幻想。
他想学有所成,想把阿娘接出来,想阖家团圆。
笔触出于心,没有人比院长更明白文和心之间那微妙的反应。
突然间,他就想起了自己和原皑的匆匆几面。
初次见到,他锦衣毓秀坐在一众富家公子身边毫不违和,作了一曲不知人间烟火的秀雅小令,得到了满堂夸赞。
第二次见面,黎夫子说他告发王铭楷典卖书画,他立在一边表情冰冷无比。
再上一次……
他以为自己这个孙子,因为长于烟花之地养坏了性情,既谄媚富人又嫉恨贫寒子弟。
都险些忘了,他惊鸿一瞥看向自己的眼睛多么像他阿娘。
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
“天也晚了,明日我与王爷大抵要在刑狱司传召王铭楷,院长身体尚可自然可以来旁听。”
“这位……”院长颇有些愕然。
“院长,我与王爷前来查案叨扰良久。索性在院长这里得到了很多新的线索。早就听闻玉梅不凡,今日由贵院弟子肖幼龄带着顺便游览,晚辈算略饱了眼福。”
“雨生说的是,院长不辞辛劳陪了这半天,本王十分过意不去。”听他所言,梁王自然而然地接过。
“二位又何必如此,玉梅何曾有过我这样优柔寡断的院长。”
蓝从云笑嘻嘻地:“玉梅传至今日不过四位院长,院长又从哪里得出这样的结论呢?”
“您的教化之功无论是谁都无法抹消的,陛下王爷还有我都不会为了查案将您的名声毁于一旦,但有句话晚辈不知道……”
“你还有什么不敢讲的。”他略微苦笑。
蓝从云也不在意他的语气:“您的名声保得住,但您的家呢?老院长,无论是死去的那个,还是秦堰楼的那个都是您的子嗣。”
“家和万事兴。”
“家……家……”他呢喃几句,终究没有接着说话。
这位享誉天下老人的身影,突然十分孤冷。
叫原本对他心生不满的梁王都抽空了那些情绪,徒然叹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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