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川有狼

　　今夜实在难以入眠，只要我一闭上眼睛，耳朵边不是花旋子的声声叹息，就是临走时尹胥焕对我说的那句话：若是还有机会出来，记得到月城来找我。难眠，难眠得很。我拿开木苍搁在我身上的手，翻身坐了起来。

　　静坐许久，我悄悄穿好衣裳摸到了神川崖底。依旧提了门口前的玄冥琉璃盏，外边黑，这里头更黑。我咽了咽口水，强压着心里的惊恐提步前行。兀地啪啪一声，我吓得浑身一抖，一只予枯鸟十分霸道地从我眼前振翅飞走。

　　拐了三道弯，眼前终见光亮。大铁链子映入眼帘，紧随铁链入眼的是一袭白衫。白衣悬石，长发铺散，玄冥琉璃盏的光线映照，石塌上的身形瘦弱而又凄凉。我提着胆子往前走了几步，铁链子兀的当当响了几声。

　　石塌上的人坐起身来，拴在他身上的十来根大铁链齐齐作响。不晓得是花旋子天生此般白脸，还是因为他长久被拘在此脸上肤色才变得如此白皙。花旋子的眼神凄凄，没有多少神采，我定住脚唤了他一声：“花花前辈，我是青青蛮。”

　　花旋子端正坐姿，应道：“来此作何？”他的嗓音实在好听，清冷得恍如空山落月。我扭扭捏捏，半晌才吐出一句，“来看看你。”

　　“看我？是来看我的笑话还是来看我的落魄？”花旋子似乎有些恼，声音比方才要厉了一些。我赶忙解释道：“非也非也，我并非来看花前辈的笑话，也非来看花前辈的落魄，只是单纯来看望看望你。”

　　花旋子抬眸盯着我，片刻拂袖又躺了下去，“看也看过了，走吧，别扰了我的好梦。”高冷，还真是高冷，我应声则走。一上神川崖我就反应过来了，我是狼王，神川狼王，我怎么能怕他，应该是他畏惧我才对。一阵后悔，下次见他我一定把这个颠倒的姿态摆正过来。

　　这几日我没再去神川崖底打扰木苍和苏子，看山/奈教狼崽也看得厌烦了。今日天气甚好，我恰巧闲得发霉，于是乎我钻到丛林深处寻了好地儿躺下晒太阳。

　　暖阳铺洒在身，清风徐来，静而无人打扰，要是再有那么一两包青荷水晶糕和果干就好了。我砸吧砸吧嘴，又不自觉地舔了舔唇。上次尹胥焕给我的水晶糕和果干我一口都没吃，全给了木苍和苏子，如今想来还真是有些后悔，再怎么也该留一口。

　　安安稳稳睡了一觉，我又顺手抓了一只兔子去换了两包百花糕。吃了一包，剩了一包。见木苍睡着后，我依旧悄悄摸摸溜到了神川崖底。

　　我一再告诫自己，我是狼王，不需要怕他。我不怕他，我不怕他，一番碎碎念叨过后，我昂首挺胸地进去了，然，见到花旋子那一刻，我又怂了。花旋子道：“你这个神川狼王还真是闲，三天两头地往我这里跑作甚？”

　　我试探性地上前，将百花糕送到他跟前，“这是今日才做的百花糕，您尝尝。”花旋子神色异样，有惊有喜更有一抹无法言说的慌乱。盯着百花糕默了许久，他才道：“十几年未曾看见过它了……”还有后话，花旋子终是没有说出口。

　　花旋子暗自神伤，我自顾找了一处坐了下来。两厢无言，气氛一度尴尬，一急之下我开口道：“她很漂亮吧？”花旋子似乎有些不明所以，我又补充了一句：“我是说花前辈喜欢的那位女子应应该很漂亮。”

　　“檀兰很美，世上无一人能及她一半。”花旋子眉眼皆含笑。檀兰檀兰，她这个名字也美得令人遐想非非。花旋子脸上的笑容转瞬即逝，“不过现今，世上再无檀兰的身影。”

　　“花前辈，你可有后悔过？”这接连几夜，我都无法想透彻，相爱本来是一件好事，为什么不能像木苍和苏子这样简简单单。花旋子和檀兰的相爱是痛苦，因为檀兰是世人，她不生在神川。花旋子因她被拘十几载，眼下人去终成空，然，花旋子却仍旧在此忍受着寂寞与苦楚。

　　花旋子扶额叹道：“我是曾后悔过，我后悔当初没有拿走火狼珠，我后悔当初没有救得檀兰一命，我亦后悔当初没有见到她最后一面。”花旋子顽固至此，也无怪乎他被拘在此处这么久。

　　“活在这世上能得一知心人难能可贵，她知我之乐，我晓她之求。正如风知云，正如水知鱼。浑浑噩噩几十载不如与她琴棋书画一日来得快活。”每每提及檀兰，花旋子眼里总要闪过几抹光亮，片刻他又喃喃道：“我与你一头小狼崽子讲这些做什么，对牛弹琴。”

　　竟然说本狼王是狼崽子，还敢说我是牛，不服，十分不服。我忙反驳道：“我今年二十一岁，已经不是狼崽子了。况且花前辈讲的这些我也明白一点，无非就是你爱而不能，求而不得罢了。我也感受过这种滋味好不好。”

　　“你感受过？”花旋子似乎来了兴趣，盯着我道：“你如今是神川的狼王，喜欢谁把他抓过来不就成了，如何还会爱而不能，求而不得？”

　　糟，好像说得太多了。我故意抓耳挠腮，避开花旋子的目光，打哈哈道：“我我就是胡说的，胡说的。”

　　花旋子眼尾一挑，全然不信：“胡说的？莫非你喜欢的人不在神川之中？”

　　“不是不是，我还没有喜欢的人。”我急忙摆手，面红耳赤，身体里的那颗心脏也跳得异常快。花旋子嘴角轻扬：“你怕什么，二十一也不小了，沙苑那个老头儿不可能连这事儿也要横插一脚吧？”

　　“沙苑爷爷倒是没心思来操心我的这些事，只是我不安分，前段时间差点就给他气病了。”说来十分惭愧，我的脸又红了一分。花旋子似笑非笑：“你是不是又偷偷摸摸出神川了？”

　　我甚惊，“你怎么知道的？”花旋子换了个姿势懒靠在石榻上，“我听得沙苑震怒，而后病倒的消息有两次。一次是你八岁时溜出神川险些丢了命，一次是你十八岁时溜出神川最后被山奈抓了回来，不认打不认罚，反正给沙苑噼里啪啦地说了一大通道理，把他气得病了小半个月。这次沙苑老头险些病倒，不是因为你还能因为谁？在这诺大的神川里，也只有你青蛮能把沙苑气成那样。”

　　这算夸赞还是贬损？花旋子笑了笑，我也只好跟着干笑两声。他突然道：“人世现今是何季节？”我应道：“秋季。”

　　“秋季。”花旋子碎碎念了几声，怅然若失，“檀兰最喜欢秋天了，她府上有许多梧桐树，每到秋天梧桐树叶就会铺满石子道，满眼的黄叶。檀兰拉着我走了一遍又一遍，她说要与我从秋天走到冬天，与我一直走到白头。这些话我们都当真了，可我们却没有时间去实现。”

　　花旋子落落凄伤，我看了他觉得实在可怜，一时又不晓得说什么去安慰他，憋了许久才憋出一句：“花前辈，逝者已矣，还请你不要过分伤心。若九泉之下的檀兰姐姐知晓你如此，她定然也不会心安。正如你方才之言，活在这世上得一知心人足矣，檀兰姐姐虽然无法陪在你身边，但你们总归是甜蜜过，你们之间留下了许多回忆。人世的书册里写着，不求长久，只争朝夕，不求无怨，但求无悔。只要你们爱过，她就不是你生命的过客，所以你现在更应该带着檀兰姐姐的那一份好好活下去。”

　　花旋子盯着我的目光一变再变。糟，好像又说多了，我赶忙住了口。对视一番，气氛再度陷入尴尬，我慌乱无措，只好起身干笑道：“花花前辈，这天也不早了，我就不打扰你了，你早点歇。”

　　“明晚你还会来吗？”花旋子这一问倒是问我个措手不及，他脸上无甚表情，我看不出喜怒。他是希望我来呢？还是希望我不来？思忖片刻我才道，“若是有空我就来。”

　　花旋子又叹了一声，似有一些失望：“若是你明晚得空来，就给我带一把长在破川溪旁的甘葵素东花来。以前我经常给檀兰带这种花去，她很欢喜。”借花托相思，实在是可怜，我点头应下，“花前辈放心，明夜若得空，我定给你带一把来。”临了要走时，花旋子又道：“青蛮，多谢你的百花糕。”

　　书册上多写有情人终成眷属，很少写有情人天涯两隔。我看终成眷属看得多了，现今听了花旋子之事，我这心实在是堵得慌，怎么想怎么难受。与檀兰天人永隔，这对花旋子来说本就是一个打击，如今他又被关在这不见天日的神川崖底，这简直就是雪上加霜，伤上添痛。

　　我上了神川崖，今夜的月亮尤其的亮。皓月清辉，遍布神川境内的河流皆闪着银辉。我望着圆月心里莫名地难受，神川很大，大得让我觉得十分清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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