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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发完
一
路上烟尘很大。赶牛车的人扬着鞭子,牛吹着圆眼“啷啷”地拉车,蓝得板结的高天上太阳似一个白点。
老兵八十岁,坐在板车后头,抱着打满补丁的小包袱,头发像沾灰缺水的葱丝。他的眼睛很小,好像是因为昏昏欲睡,好像是因为皱纹太深,又好像两者皆是。
他紧紧抱着包袱,和身边的谷子一起摇摇晃晃,摇摇晃晃。
阿伯,从塞上来的吧。赶车的汉子问。
老兵说,哎。
不容易啊,终于回家了,是吧。
对,回家嘞。
老兵自顾自点点头,脸上有点高兴,细小的眼里扶着两片烟翳。
这些年,年年都要征丁,我家大侄子明年也得走。赶车的汉子说,又挥了一下鞭。
那娃儿才十四岁,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老兵摸了摸怀里的包袱。回家。他陷入某段沉思里。
汉子狠狠甩动鞭子,牛发出一声低缓的哞叫,两行混着烟尘的浊泪从圆眼里流下来。
老兵摇摇晃晃地背朝大路。路边一棵树也没有,任黄烟囫囵了前方的景色。
二
离村子尚有半里路,老兵把包袱,抱在心口,下了牛车。
包袱是十五岁离家时,阿娘给他缝的,灰色,绣了一对蝙蝠。后来包袱,破了,老兵学着自己打补丁,从衣服上撕一块儿补上去,一开始很丑,后来就熟练了。有个塞上的女人同他好,向南拜过天地,就天天在营地附近的土屋里给他缝补。她补的同阿娘一样好看,补丁上有俩个胖娃娃。
再后来,女人死了,也没有留下娃娃。老兵重新学着自己补补丁,这时候包袱已经不是灰色了。
他带着包袱回家。
包袱里最初有一套阿爹的衣服,一套阿兄的衣服,两双新纳的布鞋和一双新编的草鞋。还有护身符、草蚱蜢之类的鸡零狗碎。
阿娘说,阿兄在军营的马厩里干活,对马他死了。一定要小心马,还是牛好……一定要小心马!她攥着他的手,惶急地睁大一双哀愁的眼睛。
一定要小心马!爹和娘等你回家!
阿爹靠在门边,像一块老石头。他望着矮矮的土墙,从漫长的烟管里落下一口沉重的叹息。
草鞋在去的路上就被大雨泡坏了。十五岁,正是疯长的年纪,布鞋和衣裳也很快不能再穿。老兵在城墙下挖了个浅坑,把它们埋下。他的身量,已经超过了父亲。
但是越过四十岁,老兵的脊背有一点点佝偻下去,现在他又和父亲一般高了。
老兵走了办事,才看到村口,村口树下,有个扛锄头的汉子。
汉子看到他,笑着说,老伯,打哪儿来?
塞上,老兵说,我回家……关老五家。
汉子有点惊讶。老兵抱着包袱,打量巴掌大的故土,陷入茫然。
时间如一场关外大雪,他已经认不出小时候走过的路了。
五叔公早已经死啦,汉子说,您是……七叔?他局促地颠了颠肩上的锄头。
有个跛足的年青人提着扁担过来,臭汉子,叫了声“阿公”。
这是你七叔公,汉子指着老兵,对孙子说。年青人于是又叫声“七叔公”,有点好奇地看着他。
老兵抱着包袱,充耳不闻,怯怯地开口:我家,在哪儿?
在那里,汉子指着远处,两间小屋,五叔公五叔婆都埋在那里。
小屋躲在几间新盖的土屋后面,松柏森森。
有颗松树很老了,松针稀疏像老人的头发。枯槁的枝桠上停着一只老鸦。
伢,爹和娘等你回家。
三
土墙倾圮了大半,杂草丛生。院子里长满狗尾巴草,人一动就簌簌地抖落一身草籽。
一只兔子熟门熟路地从墙角一个狗洞里钻进来。老兵隔着草丛与它对视,惊动了一只野鸡,扑棱棱飞上房梁去。房里黑洞洞好似阴间,蛛网横结。
爹娘的卧房还没塌。
老兵减了根树枝,踏进房里。他一边拨开蛛网,一边默默往里走。这里是摆餐桌的,那里他趴在条凳上挨过揍,这边……
他在包袱里翻了很久,掏出一只缺腿的草蚱蜢,一只残破发黄的护身符。
他把它们放在空荡荡的床上。
爹娘的墓在屋后,两个微微拱起的草坡。老兵跪下来,一根一根拔掉坟上的草。
伢回来了。他嘀咕,把树枝掰成六段,当作香,插在坟前。
院里的狗尾巴草中间有三两枝野谷。水井许多年没用,不知道是因为没用所以枯涸,还是因为枯涸所以不再用。井盖不见了,垂下半截麻绳,井沿上竟顽强地生着不知从哪儿来的葵菜。
老兵用野谷做了饭,用葵菜做了羹,从炉灰里拨拉出两只破碗盛着。在院子和屋子间转了几圈,他突然停下来。
没有桌子了啊,他端着碗,恍然大悟似地想。
兔子扑簌簌跑过草丛,从另一个狗洞跑出去。这附近大概有个兔子窝,也许有几只小兔崽儿挤在一起,等着这只兔子带去饭食。
老兵坐在门槛上,慢慢地吃回家的第一顿晚饭,太阳落向他的屋后,落向群山的齿间。葵菜有些老,他的牙没剩几颗,只能慢慢磋磨,磨得满口苦涩。
房梁上空洞洞的,野鸡不知什么时候飞走了。
葵菜终于落进他的肚子,太阳也被群山食尽。老兵放下空碗,迟疑地扶着门框起身。
他攀着门,望向青黛色的空旷的东方,听见身后一声老鸦的哑鸣。
老兵抹了一下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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