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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岁宴
利来酒店，满香厅。
壮壮妈妈喜笑颜开，跟每一个来的亲朋都热情寒暄。
满香厅里有十张桌子，每桌十人，寓意十全十美。十张桌子簇拥着中间一个铺着红布的小桌子。
林一鹤问：“中间那张桌子有什么用？”
金宿摇摇头：“不清楚。”
一看到金宿就粘过来的，安安静静拽着金宿衣角的暖暖小朋友，小小声解答：“是周岁宴用来抓周的。”
今天的暖暖不用照看弟弟。
因为壮壮正被壮壮妈妈带着，无比自豪地展示给大家看。
壮壮很争气，不喜欢哭闹，安安静静地在婴儿车里呆着，偶尔啊啊两声。
——像他姐姐。
林一鹤看看暖暖。
小姑娘今天也穿了一件新衣裳，大红色的连衣裙，只是跟上回一样，衣服上有明显的折痕，显然并没有熨烫过。
林一鹤有些忘了暖暖以前是不是也这么安静。上辈子，这个远房妹妹就没有什么存在感。倒是壮壮，好像成绩还挺好的，毕竟哪怕是月考考好了，他妈妈都恨不得拿个大喇叭让方圆百里都听到。
大家落座吃饭。
暖暖本来想呆在金宿林一鹤这一桌，她妈妈把她带走，坐到主桌去。
林一鹤不由频频回头去看暖暖。红裙子的小姑娘在只有成年人的桌子里，周围觥筹交错，推杯换盏，显得尤为格格不入。
吃罢饭，就轮到壮壮小朋友的表演了。
红布桌子上早就摆满了各种小玩意儿。字典、钢笔、计算器、尺子、钱包。
大家看着新奇，围了一圈。
金女士问：“怎么没有什么乐器啊，图画的？”
壮壮爸爸是做建筑生意的，嘿嘿笑着：“我这大老粗，我生的浑小子能有啥艺术细胞啊？”
金宿默不作声，从双肩包里掏出一只口琴，默默递给林一鹤。
林一鹤心领神会，举起口琴：“叔叔，我这有个口琴，您放桌子上吧！”
壮壮妈吗“哎”了声，忙接过来放桌子上：“鹤鹤有心了。”嗔怪地看了壮壮爸爸一眼：“你以为你生的儿子就都像你啊，土老帽一个！”
壮壮爸爸揽过妻子，吧唧就是一口，哈哈大笑，声如洪钟：“我生的当然像我！”他两只手环住儿子腰部，把儿子高高举起：“像不像我？”
众人大笑，壮壮妈妈大惊失色：“哎哟你快放下来！摔了可怎么办！”
金宿感觉自己的衣服被拽紧，她低头看暖暖。
暖暖直愣愣地看着，流露出几丝羡慕。
金宿想拍拍她的脑袋，但手停在她头顶，终究是适应不了这种亲昵动作，放下了。
大舅公拿起桌子上的钱包，翻开看了看，说：“里面没钱啊？”
壮壮妈妈说：“对啊，就是个象征。”
大舅公直接从自己钱包里点出十张百元大钞，夹进去：“这样才像样子！”
壮壮妈妈喜上眉梢，又推辞：“哎呀，这怎么使得？”
“怎么使不得？壮壮啊，等下抓这个钱包，一辈子都大富大贵！”
一片热闹景象中，壮壮被放在桌子正中央。
来到陌生环境，壮壮明显有些不适应，呆了半天。
壮壮妈妈催促：“壮壮，抓点什么东西，书，你看书多好看，抓只笔也行啊。”
壮壮还是缩着手脚，大眼睛来来回回看着众人，却不动作。
壮壮爸爸有些不耐烦，敲敲桌子：“快点抓啊，怎么跟个姑娘一样的，像你姐那样一棍子打不出个响屁，还有啥盼头？”
暖暖低了头。
林一鹤看暖暖，忽然有些气愤，开口道：“那暖暖当初周岁宴抓了什么？”
她声音不算小，大家都听到了，陷入一阵尴尬的安静。
壮壮妈妈有些窘迫，想要圆场：“暖暖啊，姑娘家家的，有什么好抓的……”
林一鹤截断她的话头：“那看来，壮壮这是学姐姐呢，也不想抓。”
在场的长辈们还有什么听不出来的？
暖暖周岁的时候根本就没办酒席，家里人不重视，但大好的日子也没人不识相地去提。这一下，被林一鹤一语道破，场景犹如皇帝的新衣一般，撕破了喜乐表象，露出底下的荒谬实质。
壮壮的奶奶转移话题，说：“壮壮吃奶可有劲了，啧啧，看那小手，胖得很。”
长辈们忙顺着奶奶的话夸奖：“可不是，一看就很有力气！”“壮壮这个小名取得好啊！”
林一鹤还要说什么，就看到金女士投来严厉的眼神。
林一鹤耸耸肩。她其实不在乎亲戚们的感受，但她不能不考虑金女士的处境。
金宿冷笑一声，“算了，说再多有什么用，他们还是照自己的陈旧观念来。”
林一鹤低头，看向暖暖：“委屈你了。”
暖暖低下头，啪嗒掉下两颗金豆子。
壮壮妈妈看到了，忽然大怒，走过来抓暖暖：“败家玩意儿，这么喜庆的日子摆脸色给谁看呢？”
暖暖看到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小脸一下子涨得通红，又是羞愧难当，又是惊慌失措，直往金宿后头躲。
金宿护住暖暖，冷冷地看向壮壮妈妈：“收回你的话。”
壮壮妈妈今天一连两次被后辈当众顶撞，下不来台，指着暖暖，指桑骂槐：“暖暖，你别好的不学学坏的，我数一二三你给我滚出来，一，二——”
“壮壮抓东西了！”
壮壮似乎要给姐姐解围一般，扑过去抓了个东西在手里。旁边的人赶紧围拢过去，就当冲突不存在，兴奋异常地宣布：“抓了抓了！”
“抓了什么？”壮壮妈妈果不其然是最激动的一个，她直接冲过去问。
“口琴！是口琴！”
壮壮爸爸把壮壮举在头顶展示，壮壮的小手在空中挥舞，抓着那一只对于他来说，显得格外大而沉重的口琴。
暖暖后退两步，看着这格外温馨的一幕，忽然掉头往外跑。
“暖暖！”金宿冲出去。
林一鹤对金女士喊：“妈我去找她们！”也跟了出去。
三个人的离开，像是一盆冷水，哗啦啦浇在热烈的场面上。
壮壮妈妈感觉脸上火辣辣的，难堪地给众人道歉：“女儿青春期，不听话。”
终于，有人说了一句公道话：“你们对女儿也是太不重视了，暖暖受了委屈才跑的。”
“就是啊，男孩女孩一个样子嘛，你总想着小的，大的心里也不是个滋味。”
壮壮妈妈赶紧辩解：“我们当然没有在重男轻女了，我们养孩子很平等的。你们不知道，暖暖那个性格啊，就是个闷葫芦，不讨喜的……”
暖暖没跑多远，就被金宿拉住了。
林一鹤跟过来：“这里风大，太冷了，暖暖我们回酒店里面再聊，好不好？”她善意地伸出手。
暖暖却突然低吼：“不要用那种语气！我又不是小孩子！”她眼睛里蓄满泪水。
林一鹤愣住了。
金宿说：“那你干嘛？想呆在外面呆一个晚上？”
林一鹤说：“那怎么行？我们外套都没拿出来。”
她话音刚落，暖暖就很给面子地打了个大喷嚏。她一脸呆滞，眼泪都给打出来了，挂在脸上，傻乎乎的，弱小可怜又无助。
林一鹤被她萌到了，笑出声来。
暖暖说：“我……我不回去……”她一鼓作气地跑出来，现在那股子气已经泄了，脸上再次流露出脆弱和胆怯来。她简直不敢想，回去以后妈妈会怎么暴怒，爸爸是会拦着她呢，还是会跟她站在同一战线……暖暖怕得都要抖起来了。
林一鹤误会了她的意思，心疼道：“冷得都发抖了，我们还是快点回去吧。”
“不！我不要回去！”暖暖尖叫，她紧紧抱住金宿的腰，头埋在她毛衣上使劲摇，“我不回去！”
金宿说：“行，咱们去网吧吧。冷死了。”她随手一指旁边的小店，上面挂着闪瞎人眼的彩虹霓虹灯，两个端端正正四四方方的幼圆体大字——“网吧”。
林一鹤给暖暖买了一杯热牛奶，回到位置上，看到金宿开了一罐啤酒，暖暖正眼巴巴看着。
暖暖接了牛奶，却看着金宿，问：“我可以喝吗？”
林一鹤瞪大眼：“不行啊！”
金宿顺手开了另一罐啤酒，“喝慢点。”
暖暖试探性地伸出舌头，舔了舔，皱起眉。
林一鹤松了口气，劝道：“这个很难喝的……”
暖暖咕咚咕咚把一罐都闷了。
林一鹤：“……”
金宿却笑了，问：“好喝么？”
暖暖整张小脸都皱在一起，缓了半天，才回答：“难喝。”
金宿若无其事地开机上网。
林一鹤给金女士发了消息，金女士让她们一个小时内一定回来。林一鹤叹了口气，没有回复。
暖暖很粘金宿，也不开自己的电脑，就看着金宿打游戏。
金宿做完日常任务，又打了一个低端副本。结束后，她问暖暖：“你看得懂么？”
暖暖没回答。
金宿一看，她已经睡着了。
林一鹤坐沙发上刷单词。听到金宿说话，她抬头：“走吗？”
金宿正在打量暖暖的体型，问她：“你背的动吗？”
林一鹤看了看，肯定道：“背不动。”
两个人面面相觑。
金宿咳嗽一声，拍拍暖暖：“暖暖，起来了，回去了。”
暖暖在睡梦中，果断地摇摇头，打了个长长的酒嗝。
两个人：“……”
金宿问：“叫她爸来接？”
林一鹤却摇摇头：“算了。”她扶起暖暖，像扶着一个瘸腿病人一样，哼哧哼哧往外走。
金宿在旁边扶着。
林一鹤说：“先带她回我家吧，睡一个晚上。她喝了酒，她爸妈知道肯定又要发火。”
三个人在路口拦出租车。
可能是太晚了，这个地方又不是很热闹，三个人站了半天，也没有一辆空车停下。
暖暖的小脸都冻僵了，迷迷糊糊问：“是不是要打雪仗了？”
金宿：“……这孩子冻傻了吧？”
一辆车停在她们面前。
林一鹤诧异抬头，就看到摇下的车窗里，是郑米米神色复杂的脸。
一路无话。
林一鹤借着道谢的机会寒暄了几句，奈何郑米米并没有接话茬的意思。
三人下了车。
金宿调侃：“还真是高冷啊。”
林一鹤颇感头疼地说：“大概是大小姐的一次突发奇想的好心肠吧。”
三人都不知道，她们下车之后，郑米米一路挺得笔直的肩膀顿时一垮，她紧紧捂住自己的肚子，胃部正在翻山倒海地痉挛。
“王教授，您看小女这回的表现如何啊？”
“不错不错，郑局果真教导有方。”
“我听说还有个省赛，可以保送名额上的？”
“名额嘛，倒是限定了个数……”
“王教授慧眼识珠，广揽贤才，这份本领我很是佩服。来，我敬您一杯！”
郑米米疼得冷汗直下，眼冒金星。
司机并未察觉，照常问：“郑小姐，直接开回去吗？”
郑米米定了定心神，语调平稳不起波澜：“回去，回家。”
司机应了声。
郑米米又说：“小何，刚刚那几个是我小学同学，好多年不见了。”
司机笑道：“怪不得，看您跟她们也没什么共同语言。”
郑米米冷淡地说：“大冷天的，看到了不理会，说不过去。”
某种愧疚、自责和漫无边际的惧怕正在吞噬着她，具化成越发严重的疼痛在体内敲敲打打。
郑米米恍惚地想：这个无能的人，是我吗？
王教授的号码就在通讯录里静静躺着。手机壳被汗沾湿了。
然而到底，她没有勇气打出这个电话。
三人回到家，金女士和林前浩正在等她们。
暖暖在车上就已经睡醒了，一杯啤酒微弱的酒精，完全没办法让她多昏睡几个小时——哪怕她宁愿昏睡过去，也不想面对家长们的青面獠牙。
然而金女士和林前浩却一句责备也没有，给三人拿来拖鞋，端来热水，问：“今晚都在我家睡一个晚上吧？”
林一鹤说：“行，暖暖明天再回去。”
暖暖心头石块总算落下来，一下子就轻松起来。
三个人都不愿去睡客房，一同挤在林一鹤房间的床上。
互道晚安后，暖暖又说了一句：“我想当叔叔阿姨的女儿。”
林一鹤怜惜地摸摸小姑娘的额头，安慰：“明天让我爸妈好好教育教育他们。”
小姑娘摇摇头，很成熟、很冷酷地说：“他们不会变的。”
林一鹤说：“那下回，你受委屈了，就来我们家住。”
小姑娘认真地点点头，安静下来。没一会儿，睡熟了。
林一鹤困意袭来，却听金宿模仿小姑娘的声音，尖尖细细轻轻柔柔：“我也想当叔叔阿姨的女儿。”
林一鹤在梦里笑出声来。
黑暗中，金宿也无声地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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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各家都有各家的不得已，林一鹤，算是幸运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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