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北而归

　　一大早，慕见轻被手机铃声吵醒，伸手摸了半天，终于找到床头柜上的手机，看了看，脑子清醒了些。

　　“妈，有事么？”

　　那边女人的声音一如既往清澈好听。

　　“轻轻啊，族里商量了，过几天给你安排一个工作，这样也方便你做事。”

　　慕见轻了然，“好，您说。”

　　她出生的那天正好是七月初一，鬼门大开的日子，阴气重，各路小鬼都来拜访，把慕容大人的产房挤得水泄不通。直到七月十五，大开的鬼门一直没关上，族里的老人们商量了三天三夜，终于得出结论——

　　这是慕见轻干的。

　　慕容大人要强了一辈子，自然容不得她受委屈，但抵不住里面的人日日夜夜指指点点，加上慕见轻引来的东西太多，原本平静的大山那一段日子乱成了一锅粥，各路法器都祭了出来，一时热闹非凡。慕见轻那时不过两三岁，没见过这种绚烂景象，被紧皱眉头的慕容大人抱着在一边高兴地直拍手，结果把打头阵的一个白胡子老爷爷气得喷出一口血，直接晕在了战场之上。

　　后来她才知道，那人是族里的大长老，慕长云，一生缥缈无踪迹，为了求仙几乎把自己活成一个佛系道长，后来被众人所逼，无奈来族里帮忙，那一口血吐出了他将近五十年的修为。好在道长一心修炼，怕自己一杀人破了多年积下的功德，这才留了她一命。

　　再后来，小小的山上实在容不下慕见轻这尊大佛，妖魔鬼怪在山下驻扎，就等着瓜分她的灵魂。慕容大人虽然年纪不大，但好歹是一山之主，把她留了几年，教了她许多东西才带她下山。那时她根基已稳，也不怕它们了，有些东西不懂事，想吃她的肉，后来不是被她的匕首捅死，就是给兮兮做了宵夜。

　　往事太过遥远，慕见轻却都记得很清楚，每个人每个鬼每只妖都印在了她的脑海中，从来不会忘。

　　慕容大人交代了一些事，最后还说给她准备了礼物，大概是有什么急事，很快就挂了电话。

　　慕见轻看了看窗外，阳光刺眼，逼得她眯起了眼。

　　白天阳气重，那些东西一般都不会出来。

　　想起昨晚的事，她从床头柜里找出一叠档案，仔细翻阅，思绪却渐渐飘远。

　　族内每月都会给在外的族人任务，一般都是些奇怪的案子，自然，与妖魔鬼怪有关。而自带唐僧肉buff的慕见轻业绩一向比其他人好，听说族长还挺喜欢她的，每次给她的都是一些积压许久的案件，一查就是十天半个月，——慕见轻不知道他们是怎么看出来族长“挺喜欢”她的。

　　她怎么觉着，是因为当初慕大长老的一口血，故意刁难她呢？

　　慕见轻很少回去，因此也不太清楚他们这个家族是什么情况，只是偶尔会听兮兮说起来。听说一切事务都是她妈妈慕容大人做主，族里还供奉者三个长老，平时就在外面游山玩水，美名其曰修仙道，实际上谁也不知道他们在干嘛。族里嫡系子孙都姓慕，大多学着长老们修仙道，另一部分修什么的都有，而慕见轻从一出生就被慕容大人定好了，——她什么都不用修。

　　其实慕容大人的原话是：你只要吃，成仙都是小事，轻轻你得有更远大的志向。

　　小时候慕容大人曾抓来一只半仙让她吃掉，可惜慕见轻对他没胃口，死活不吃，后来那只半仙就被放走了，走之前还挺感激她。

　　慕见轻没什么远大的志向，要说有，心里也就只有一件事。

　　***

　　天气燥热，即使快入秋，白天的青城还是依旧热的要命。阳光把空气晒得几乎扭曲，像是从地上升起了缥缈的雾气。

　　慕见轻带着兮兮到了图书馆，过来查点资料。

　　青城的图书馆格外大，藏书也多，还有一直收藏报纸的良好传统。

　　她是常客了，管理员看见她，微笑着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慕见轻抱着猫，朝他点点头，她右胳膊上的纹身格外显眼，引来不少好奇的目光。

　　兮兮朝着一个看了半天的女孩子喵了声，算是警告。

　　这是在外边，它早早就收起了尾巴，乖巧缩在慕见轻怀里，细长的尾巴时不时晃一下，像是在炫耀着什么。

　　一人一猫上电梯到了十八层，慕见轻找了个空位把它放下，转身去找东西去了。

　　她挺喜欢这种氛围，安安静静的，图书馆里的鬼魂似乎是因为文化程度较高，一般看见她都只是多关注几眼，然后就继续看书，像是什么都没看见一样。这种情况多了，慕见轻小小的自尊心也会有点受伤。

　　一向备受喜欢，突然被冷落，落差太大。

　　旧报纸有些泛黄，翻起来也怕弄坏，慕见轻从2000年开始找过去，中间有一些不见了，但那些轰动青城的大案子还是有记载的。

　　2000年，除了沈曼曼，青城城北的一个女孩也失踪了，过了半个月才找到尸体。

　　慕见轻昨天见得那个鬼魂皮肉尚好，死了应该不超过十年，不会是那个失踪的女孩。

　　她看了看报道，记下女孩家人的地址。

　　有怨气的鬼魂不愿意进入鬼城寻找自己的轮回之路，大多在世间游荡，所为的，不过是一个真相，一个平反的机会。

　　而这些，不是平常人所能给的，也只有他们才能给。

　　那天沈曼曼为了她摔得粉身碎骨，没了灵魂的残壳，也就没了轮回的机会，就这么消失不见。

　　人得一饱，可耐三日；鬼得一饱，可耐一年。

　　沈曼曼残破的灵魂，大概是从死的那一刻开始，就没有人给她烧纸钱了。这样的鬼魂，就只能每到清明，去街上找那些已经投入轮回的鬼魂家人烧的纸钱，跟乞丐没什么两样。

　　慕见轻长这么大，最怕亏欠他人。

　　整理好手上的报纸，再放回原处，还没离开书架，一个鬼魂就拦住了她。

　　这鬼看着二十岁左右，还算年轻，在图书馆待久了也沾染上些许文化人的气息，比一般的鬼斯文许多，倒有几分民国时期知识分子的影子。

　　“有事？”慕见轻问道，面上没什么表情，要说有，只隐隐写着不耐烦三个字。

　　“你在查2000年淹死的那个女孩？”

　　慕见轻习惯单干，不喜欢别人插手，也不喜欢别人多问。

　　没听到回答，他又说：“我可以帮忙。”

　　“哦？”这倒是有意思了，“你认识她？”

　　男生僵硬的皮肤动了动，竟然浮现出一副悲伤的表情。

　　“认识，”他说，伸出手，“我叫魏青。”

　　两手短暂地相握，鬼魂的皮肉都没有温度，更没有血液流动的感觉，有的，只有骨头和略带青灰色的一层皮，还能显出些许人样。

　　“你知道些什么？”慕见轻问道。

　　“沈曼曼，生于农村，是家里的第二个女孩，她还有一个亲弟弟，如今正在第五中学上学。她死的不明不白，但没人去管，家里人也不在意，就这么搁置下了。”魏青说。

　　“死了人，家里人不在意？”

　　魏青脸上的悲伤还没消散，另一种情绪又浮上，整个面孔都变得诡异起来。

　　“不会有人关心的。”

　　短暂的沉默。

　　“谁杀了她？”

　　“不知道。”

　　慕见轻没再问什么，回到自己的座位，把兮兮抱起来打算回去。

　　“你不想知道她家里人的情况吗？”魏青跟了过来，追问道。

　　这次是真的不耐烦了。

　　“我有她的资料，谢谢。”

　　魏青跟着她走到图书馆门口，他出不了这里，只能看着她离开。

　　周围的人都看不见他，却不会有人碰到他。

　　他已没了身体，现在的这个灵魂也在日渐腐烂，渐渐丧失了为人的感觉，他几乎快要习惯。

　　也许这就是死亡的意义。

　　不断摧毁你的记忆和感官，直到你成为一具行尸走肉。

　　今天和一个活生生的人短暂握手，魏青竟然一点感觉都没有。

　　他回到了第十八层，靠在书架旁，挑了一本书拿在手里看，跟往常一样。

　　***

　　慕见轻坐上公交，倒是有地铁，只是她担心不能带宠物，最后还是选择了公交。

　　因为她那块地方居住的大多是老人，这路车上她倒是看见了一两个熟面孔。

　　车子晃晃悠悠往前走，七拐八拐的，终于到站。

　　公交车站改在了商场前面，慕见轻抱着兮兮下车的时候恰好碰见一个老婆婆，她提着篮子上车，回头睨了她一眼。

　　慕见轻回头，隔着布满灰尘和划痕的车窗，老人松弛的脸上有着厚厚的眼袋，花白的头发戴着一个黑色略有锈迹的发箍，大花宽松长袖，红绿配色，很鲜明。

　　车渐渐前行，公交有些老旧，刚发动的时候咔咔的响了好一会。

　　两人就这么对视，最后，兮兮发出一声尖厉的“喵”，那人才回头。

　　慕见轻摸摸它脑袋，“没事。”

　　回去得经过一条街，看见那家熟悉的烧烤店，上边的“777烧烤”已经被油烟熏上了一层油。

　　老板娘看见她，笑了笑，只是有些勉强，笑僵在脸上，停留了太长的时间。

　　“吃点什么？”

　　慕见轻点了一些东西，这时候太阳已经西下，只有暖暖的余晖，她坐在外边的凳子上，兮兮就趴在油腻腻的桌子上，倒是不嫌弃。

　　应该是这家鱼太好吃，它也就没计较那么多。

　　等烧烤上来，慕见轻发现，老板娘今天辣椒粉放的有些多。

　　烧烤架边上只有老板娘一个人，老板正拿着菜单给刚来的客人，然后去给人开了几瓶啤酒拿过去，两人脸上都不像从前一样热情。

　　兮兮也尝了出来，朝着烧烤架的方向喵了声。

　　慕见轻知道，它这是在吐槽。

　　“算了，改天再来吃。”她说着，拿出手机看看。

　　她把档案都拍了下来，现在趁着吃饭刚好能查查有没有什么遗漏的。

　　“喵——”吃饭看这种东西，你也不怕倒胃口。

　　慕见轻没理它，继续看着。

　　沈曼曼是家里的第二个孩子，出生在农村，沈家一共有四个姐姐一个弟弟，那个好不容易生出来的弟弟现在刚上初中，家里也是费了一番心思才弄到这里来，没让孩子留在农村。

　　现在他们家大姐和三姐已经嫁人，丈夫的家庭环境也算不错。也是托着这些关系才把最小的儿子弄进镇里的学校读书，因为父母都是农民。家庭条件也不太好，这小子在学校里经常受欺负。

　　这样的一个家庭里，多余的女孩本就是负担，2000年的时候，家里已经有四个女孩，沈曼曼也才十三岁。

　　在贫苦的年代，一个十三岁的孩子，已经非常老成，会做饭会照顾孩子，但毕竟能帮家里分担的太少。

　　吃的差不多了，慕见轻也想好了下一步该怎么做，刚准备起身回家，就看见一个小孩子走了过来。

　　他背着像气球一样鼓起的书包，压弯了孩子的脊梁，两只小手拉着书包带子似乎是想替自己的肩膀分担点重量。抵着脑袋，下巴快要抵上锁骨，整个人也瘦瘦的，看起来精神很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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