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岔口
第十六章-岔口
小城的天特别快亮，当第一道晨光从薄薄的窗帘透射进来的时候，李辰嫣就睁开眼睛了。
她侧过身子，看着枕边还在熟睡中的许心桥，满心的温暖和温柔。
许心桥几乎是在天破晓的时刻才入眠的。她正在一场接一场的噩梦中挣扎和逃亡，汗流浃背。
狭窄的暗梯、诡异的医生、冰冷的手术台和恐怖的人流。许心桥被四周千奇百怪、丑陋无比的女人重重包围着，最后她惊觉自己也变成其中一张异常丑陋的脸——。
李辰嫣的手正在许心桥的脸上轻轻的抚摩着，她沿着她的脸直往下，摸到脖子的时候，竟摸出了一手的汗，她吓了一跳。
一开始李辰嫣以为被里太热，后来才意识到许心桥正在发恶梦。
许心桥在手术台的边缘徘徊，临危一刻，她逃跑了。
李辰嫣慢慢从被窝里坐了起来，她清楚的看见许心桥眉心紧蹙，表情痛苦。
她握住了许心桥的手，紧了一紧。
许心桥就这样睁开双眼醒了过来，她眼里噙着泪，惊惶不安的看着已经凝望着她好半天的李辰嫣。许心桥的眉心还紧蹙着，而李辰嫣却宽慰的微笑着。
“你发恶梦了？”李辰嫣抚摸她的头发，很温柔的问。她觉得发恶梦太正常。许心桥一定不适应旅馆的环境，她准是个挑剔环境，时运又偏低的人，总不像自己，去到那里，睡到那里，一副天生天养的模样。
许心桥却一手把李辰嫣揽过去，不说话。
“乖乖，别怕，别怕，有我！”李辰嫣拍拍她的脸，她很懂得哄许心桥，只要任何时候她需要她。
许心桥害怕和李辰嫣共度的这几天，仅仅是生命中的唯一。
“李辰嫣，你会不会突然不要我？”许心桥不安的问。
“不会。”李辰嫣虽然觉得许心桥问得过于神经质，但她依然摇头笃定的回答。可是她想了一想，又纠正了一下自己的话：“不会突然。”
“不会突然，那是什么情况之下你会不要我？”
“当你不要我的时候。”李辰嫣回答得很快，也很简短。
许心桥叹了一口气。有时候要跟不要并不在于形式，就看人们如何看待。有些人要了一样东西，可是心没有在上面；有些人没真正把东西要回来，可是她的心却一直都系在那里。
大清早就为自己制造烦恼，许心桥还真是感到无力。看来她的的担忧是必须的，李辰嫣或许不会突然离开她，但是必然会因为一些因素而离开她。
其实，李辰嫣进一步证实了自己的感觉没有错。
打从两天前开始，她就知道许心桥有心事。而且这个心事肯定复杂得难以对她说明，所以她等了两天，许心桥始终放在心上没有说出口。即使到了这一刻，李辰嫣也只能不断推敲她心里想什么，她想问，却又无从问起。
许心桥掀被坐起，决定转换心情，她不想让李辰嫣扫兴，这是她们第一次结伴出来游玩。
“我没有发恶梦，没事，只是前阵子太忙，心情一直放松不下来，睡得不好而已。”
李辰嫣当然知道许心桥在说谎，她连心事都带到梦里去了。
看着李辰嫣聪慧的双眸，许心桥没由来的一阵怕，她把李辰嫣揽过去，像亲小孩一样亲了她一把，转移她的注意力。
“李辰嫣，我今天想一直在被里亲你，我们就不出去了。”
李辰嫣痒的一直笑，她明知道许心桥只是开玩笑也不愿意配合一下：“我才不要，我要出去玩。”
“得了。你就只会玩！”
就在这时，许心桥的手机响了，李辰嫣眼明手快先把手机抢在手里。时间还不到八点呢，方琛儒的电话就来报到了，这个廿四孝的男友！
李辰嫣淘气的把手机埋到枕头底下，用另外的枕头压住，又把被单也一并铺盖上去，她开始念咒语：“你没有听到铃声响！你没有听到铃声响！不接电话不是你的错！不接电话不是你的错！”
许心桥只能傻傻的苦笑，一脸无奈。
李辰嫣突然觉得不好玩，她皱了皱眉头，梳洗去了。她可不想听到什么不该听到的话影响一整天的心情。
从卫生间出来的时候，许心桥已经在和电话纠缠着。李辰嫣走去把房间的窗帘拉开，然后走出露台，靠在栏杆上感受着小城的早晨。
楼下的街道开始汇集起人潮，有人开始在街边摆摊子卖东西，走路的、骑车的，坐在咖啡店外头三五成一堆喝着热茶、阅读着早报和聊着天的。
还好今天是个艳阳天，李辰嫣最想去的地方是瀑布——。
房间那个女人还没有放下电话，她越说越小声，越说越没了声响。也许，她正在对方琛儒说她的心事？李辰嫣开始有点纳闷，有点情绪。这到底是一个怎么样的世界，这到底是怎么样的一种关系——
李辰嫣不想钻牛角尖，她换过了一套衣服，重新回到露台等许心桥。
许心桥终于放下电话，她拿了毛巾，却走到李辰嫣身边抱住她，在她耳边说了一句对不起。然后，她进了卫生间。她去了很久，超过三十分钟。隔着一道三夹板的门，李辰嫣清楚听到许心桥在里头的动静。
许心桥刷牙一定是那种刷得很起劲又会不小心呛到喉咙去的人，要不然，她怎么老是干呕啊？于是，李辰嫣开始怀疑许心桥昨天上船前是不是吃错了什么？
许心桥一直让水龙头的水哗哗开着。不过，这种方法根本行不通，这旅馆的门墙完全没有隔音的功能，三更半夜她还可清楚听见隔壁房的人在说话，还有那些夜猫子经过走廊粗鲁的脚步声。外头的人隔门隔墙隔水听得比卫生间里的当事人还清楚。
“许心桥，你还好吗？”她忍不住走到门外问她。
许心桥不答话。
“你究竟在里头干什么？”
“在这里还能干什么？”
说得也是。
人们常说，你要确定跟一个人能不能愉快的相处在一起，最好的方式就是跟他一起出门去游玩。没真正跟许心桥相处过的李辰嫣，现在几乎快作出结论了：许心桥的毛病似乎还真是够多的，大概并不容易相处。
只是，李辰嫣的大脑顷刻间就像被人敲了一下，她隐约明白了一些什么。还来不及往深处想，许心桥就出来了。
等这个大小姐换过衣服，两个人一起离开房间，来到楼梯口。
李辰嫣发现旅馆的楼梯有点陡，而且每一个台阶都很小。两个人停在楼梯口，对视看了一眼。
也不知道为什么，李辰嫣就在那一刻特别担心让许心桥走这样的一个楼梯。她是那种走路走到中途都会无端端脚趾抽筋的人。李辰嫣可不担心自己，她可以三步合成一步去走路，许心桥肯定不能。
李辰嫣也没有多一句话就先她走下两个台阶，然后扭过身牵住了她。
许心桥心头暖暖的，李辰嫣一直都那么体贴和呵护她。
昨天来到，她倒真的不喜欢这个楼梯的建构。让李辰嫣牵着的时候，许心桥暗自苦笑了一下，她心里想，这个女孩若不是天生一副菩萨好心肠，就真的凭着第六感把她当孕妇来照顾了。
许心桥完全无法想像自己的肚子即将一天一天大起来。她一直听说有些女人怀孕完全不是一回事，可是另外一些女人正好相反。
许心桥叹息，她一定是“正好相反”那一种。基本上现在她的身体已经亮出各种不对劲的讯号灯了。
许心桥不止是情绪差，连食欲也很差，再有风味的早餐在她面前都难以下咽，尽管如此，她还拼命装，她不想李辰嫣起疑心，于是勉强去吃，却又犹如嚼蜡。
李辰嫣早就看在眼里，她给许心桥叫了一杯果汁，取代她面前的奶咖啡，酸酸甜甜的苹果加柠檬，许心桥喝了两口，倒是比较开胃。
最后，许心桥还是摆着早餐不吃完，李辰嫣就一口一口把桌上包括许心桥吃不下的早餐全都消化掉。
“你知不知道非洲的难民每天都是饥荒啊——。”李辰嫣认真的说。
许心桥早就料到她会来这一句，她摸摸李辰嫣的头，说：“好孩子，你不都替我解决了吗？”
看着很用心在吃东西却又一边想东西的李辰嫣，许心桥内心深处那种柔情一下涌上心头，可是那伴随而来的痛还是一下一下啃噬着她，不肯间断。
李辰嫣真的是一个非常纯朴的人。许心桥当初喜欢的李辰嫣一直都不变。她希望她永远都不变。希冀别人不变，自己是否也能一直不变呢？许心桥问自己，心里很感慨。
离开之前，李辰嫣担心吃得很少的许心桥很快就会肚子饿，她也不问许心桥就径直到店里给她买了两份火腿三文治。
其实，许心桥是否还有心情继续待在这座小城？
李辰嫣在柜台结账的时候，不禁这么呆呆的想。
李辰嫣是一下子全明白过来的，就在一个早餐的时间！
她努力回想又回想，从头到尾。她都懂了。许心桥是女人，她也是女人。
对于许心桥，李辰嫣是敏感的，
许心桥有了孩子！她怀孕了！
她不尽然是晕船，也不尽然抗拒檀香的味道，什么都不是，她是害喜。
当李辰嫣几乎可以百分百的作出判断时，她的心就开始一点一点，随着自己沉重的呼吸抽痛了起来。
后来，李辰嫣跟许心桥说自己要上厕所，她在公厕里待了整整十五分钟。
她需要时间调整自己的思绪去重新面对许心桥。
李辰嫣左想右想都不明白，为什么许心桥会在这时候怀孕，为什么是这时候？她的心情变得非常复杂，一时根本就理不清楚。
她为许心桥心痛，也为自己心痛。
许心桥坐在公厕对面小公园的公椅上等李辰嫣，阳光毫无遮蔽的晒在她身上。
早晨的阳光特别暖和，许心桥也太久没有机会好好这样晒过了。
出来见到许心桥，李辰嫣的情绪已经恢复到之前那样。
可是，许心桥还是看出这个女孩神情有点古怪，她问她：“你肚子不舒服？”
李辰嫣随口就说：“嗯。”
李辰嫣的眼睛却红红的，许心桥发现到了，她不确定是不是自己太敏感，但是她还是关心的问：“亲爱的，你怎么了？”
李辰嫣就地取材，胡乱给她塞一个理由：“我便秘。”
许心桥勉强相信了。她常把李辰嫣当成小孩子，小孩子有不顺畅的事，情绪可能就会毫不掩饰的起变化。反正，李辰嫣的情绪反应总是跟一般女孩子不相同。
她抱着李辰嫣的腰，笑说待会要去药店给她买一只浣肠药塞一塞，李辰嫣也伸手去抱着她的腰，一边问什么是浣肠药啊，塞一塞究竟是塞那里啊？两个人就这样相互搂着腰一直朝河岸的方向走去。
许心桥说，河岸对面有个陡坡，陡坡上有个大石，站在大石上面，面朝河流再略向右转四十五度，就是传说中那一对中东男女相遇的地方了。
许心桥跟李辰嫣说故事的时候，她的手感觉到许心桥的腰部已经不是当初那么纤细了。她怎么会那么粗心呢？早就该发现的。
李辰嫣一边听许心桥说话，一边低着头看自己走路的脚。
李辰嫣突然很怅惘，为一个怀了孕的许心桥，为一个自己爱着却始终不能属于自己的女人。
为一个没有了明天，失去了方向的未来。
李辰嫣心底的悲哀越泡越大，越大越是听不清楚许心桥在她耳边究竟都说了些什么。
为什么她生来要爱女人呢？她心里只有这个疑问！
她们从窄窄的街道穿出宽阔的马路。小城里的人都很热情和友善，几乎没有人走过是不对她们点头微笑的。
李辰嫣抓住一个路人问起路，然后，她们慢慢走向那个陡坡。
李辰嫣不知哪来的勇气，她突然说了一句：“许心桥，我都知道了。”
许心桥停下来，错愕的看着她：“什么？”
李辰嫣内心一番挣扎，原来她和许心桥一样，根本还无法面对，心里那个苦，冲口而出的话改变了：“我知道，你是真的对我好——”
许心桥微微松了一口气，充满怜爱的说：“傻瓜！”
如果现在有人问许心桥，谁是她最疼爱的人，她一定会毫不犹豫的回答是李辰嫣。往后不管还有多少日子，许心桥都想毫无条件去对这个女孩好。可是，她不知道李辰嫣心里会怎么想。
走到这一步，许心桥只能承认自己没有把这一段关系拿捏好，她已经失败了。
就在接下来的时间里，许心桥的心思和意识简直乱得毫无根据，毫无组织。她甚至问李辰嫣一个她从来没有问过的问题：“李辰嫣，你将来会不会结婚？”
李辰嫣迷惘的看她一眼，她为她的这个问题深感困惑、难过，她只是垂着头，没有回答。
许心桥这么问她，是因为她快要结婚了吗？她要结婚了，就希望她也去结婚，那么从今以后，两个人就在一个很公平的天平上，相互的协调，相互的不再拖欠？
是这样吗？
许心桥马上意识到自己问得太无知。她后悔了！
在潜意识中，她其实只想确定李辰嫣究竟有多少决心要跟她在一起。虽然，她觉得自己并没有什么资格再去想这个问题。
在还不明确自己的方向以前，她只想着李辰嫣会不会离开她，用什么方式离开她，而离开她的理由可以有很多种，其中一种就是她会不会属于别人——
许心桥心乱如麻。她其实是言不由衷。
老天让她们快乐的相遇，惊艳的重逢，心动的交流，为什么一切的美好这么快就来到悬崖？为什么要她们都遇到了试探？
难道从今以后，她们之间剩下的就是难以面对的痛苦吗？
她们终于停下来，坐到树荫下的木头椅上。李辰嫣若有所思的看着开始繁忙的河港，始终没有回答许心桥。
许心桥望着李辰嫣发呆。
靠近河港的桥头有人在卖橄榄，李辰嫣想到妈妈最爱吃橄榄。李辰嫣突然开口说话了，她淡淡的说：“很多人的母亲把女儿带大了就迫不及待要她们嫁出去。”
“嗯？”
李辰嫣冷笑了一声：“都什么时代了，还有人会因为女儿嫁不出到处找人相亲什么的。表面上说是关注她们的一生，事实上要自己面子的居多。可是，我妈还真的是个例外，她是真的为我好。”
许心桥怔怔的看着她，等她往下说。
“我妈妈常常说，女人最重要的就是靠自己，女人要自力更生，即使要嫁也要嫁给一个值得托付终生的男人。可是，不是每个人都能遇到那个人的。所以我妈又常常说，如果是这样，就永远不要嫁，自己的幸福自己寻找，自己提供。嫁给一个很不堪的男人，好好的一个女人也会跟着变得很不堪，一生也就跟着完了———”
许心桥知道李辰嫣有个很不堪的父亲，他的不堪让李辰嫣的母亲都无法对男人产生信心，又怎能说服女儿带给她信心呢？
“我们中国人是最丑陋的民族，上一代明明已经活得很痛苦，可是他们还理直气壮要下一代去做回同样的事，承受相同的痛苦。我们中国人什么都要流传，珍贵的要传，连陋习也要传，然后就那样一代传一代的，好的坏的。可我妈妈刚好是个例外——。”
李辰嫣不看许心桥，她继续说：“我觉得这件事很有趣，全世界的人都紧张李辰嫣的婚姻大事，可是他们不知道，连我妈都不在意的一件事，为什么他们要替我紧张啊？难道，一个女人的幸福，真的要由另外一个人来支配和决定吗？难道，女人结婚真的是得到幸福的唯一指标吗？”
“许心桥，你不能免俗，并不表示我也要那么走下去——”李辰嫣越说越激动了，最后她站起来，走了，走到河边的栏杆前，茫然看着河面上那一艘艘随着波浪摇摆的捕鱼小舢板。
许心桥茫然的跟着站起来，慢慢走到李辰嫣身边。看到李辰嫣泪流满脸的时候，许心桥怔住，她的心一下痛得快要不能呼吸。
“李辰嫣——。”许心桥叫着。她早就后悔自己问了那个问题，那个问题的意义究竟在那里呢？
看李辰嫣不再说话，许心桥心里很慌，很乱，也很懊恼和不安。她又把李辰嫣好好的情绪打乱了。
“李辰嫣，告诉我，你都在想什么？”
李辰嫣看着她：“你在想什么，我就在想什么——。”
许心桥只是怔怔的回望着她。李辰嫣是个聪明的女孩，她肯定知道了真相。许心桥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除了替她擦眼泪。
她心里真的很痛苦，仿佛她注定是一个要让李辰嫣伤心的人。她越是努力，越是做得不好。以前她认为自己很糟，她只是没想过自己会那么糟；她越是爱她，越是让她痛苦。
许心桥本来走在一条宽阔的道路上，然后，她和李辰嫣在十字路口上相遇了，本来，她可以选择向左走，抑或向右走，可是就在她们来不及撞击出更多火花的时候，她却很迂回的穿进一条分岔口，等到自己从分岔口走出来，一切就迟了大半步————
许心桥很后悔，后悔自己为什么要走进那个岔口，她后悔为什么自己堵住了自己前进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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