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容月貌

　　却说这日傍晚，家辉兴冲冲地走进房间，笑着对丹凤道：“今儿出去得了一样好东西，你前儿不是说大嫂子的那只珍珠胸针漂亮吗？可巧我今儿在奇宝斋看到了这个，珠子比大嫂子的那个更大更圆，你来瞧瞧！”说着自口袋中掏出一个小盒子来引着丹凤过来看，谁道说了半晌也不见丹凤动弹，再看她面色，更是铁青。不由得奇道：“咦，你这是怎么了？”
　　丹凤冷笑道：“好一个世代公卿的大家子，好一个读书识理的贵公子！居然跟一个丫头勾勾搭搭，好不知羞耻！”
　　家辉听闻这话立时知道她说的是珊瑚的事情了，心中暗恼，是哪个混帐东西把这事情透露出来，脸上却是陪笑道：“这是哪里的话，我委实是冤枉啊。你不要听那些人胡说八道，那些人嘴里哪有什么实话？”
　　丹凤益发恼怒，“胡说八道？倘若是胡说八道，珊瑚那丫头怎么好好的吊死了？你还当我不知道呢！”
　　这话一出，家辉登时如五雷轰顶，“你说什么？谁吊死了？”
　　丹凤冷笑道：“还能有谁？自然是你的那个珊瑚！”越想越气，“我嫁进你们家门就碰上这档子事，你让我的脸面往哪里搁？一早被人笑死了！”说着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
　　家辉哪里还听得去这些话，脑子里反复都是一句，“吊死了，珊瑚吊死了。”一时间三魂已去了六魄。
　　丹凤哭了几声，也不见家辉上前来哄劝，抬起头来一看却见他失魂落魄地站在那里，不由得怒气上涌，“怎么？心疼了么？心疼也来不及了！人一早死得干干净净！”
　　“你……”家辉闻言大怒，却又自觉理亏，跺跺脚转身而去。丹凤原本也不过是想借此事惩戒家辉一番，不想家辉非但没有低头，反而挥袖而去，不由得越发气苦，放声痛哭起来……
　　家辉自丹凤房中出来，满心都是因听闻珊瑚死去消息的悲恸，虽是出门，然而却是全无意识地一通乱走。待人清醒过来，发现已经走到珊瑚昔日房间的门口，不禁大为惊惶，也不理会迎面走出来的水晶，转身狂奔。直到跑到花园中，才停了下来，靠着假山犹自喘息。呼吸一点点地平静下来，忽听到假山那边几个女人说话的声音，恍惚中仿佛听到珊瑚的名字，不由得留心倾听起来。
　　“哎——真是可怜……”
　　“听说她死的时候，身上还穿着嫁衣呢，可怜她到死也没能嫁给二少爷。”
　　“可不是，她一心想嫁给二少爷，可到底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临死的时候穿上嫁衣，也算是了了自己的一点心愿了。”
　　只听另一个声音道：“我看未必是这个意思。”
　　其他几个人奇道：“怎么说？”
　　那人压低了声音道：“我听老辈人说，人穿红衣上吊，那是因为心里头有怨恨，死后要变成厉鬼报复的！穿的衣裳越红，那鬼就越厉害！你想想，还有什么比嫁衣更红？”
　　众人都是吸了一口气。
　　这边家辉听了不由心里咯噔一下，脚下不稳，身子便往后跌了过去，慌忙中忙用手扶住身边的石头，不小心碰倒了一只花盆，乒的一声，花盆跌得粉碎。那边的人听到声音，慌忙喊了声“谁？”
　　家辉定定神走出来，那几个人一看是二少爷，登时吓的都垂下头去。
　　“你们几个在这里胡说八道些什么呢？还不去做自己的活！再让我看见，小心板子！还不快滚呢？”
　　那几个妇人互相扯扯衣袖，如释重负般应了一声，一溜烟儿地都跑了。
　　家辉见几个人走了，脚底一软，跌坐在地上，再想到方才几人说的那话，不禁毛骨悚然。坐了片刻，觉得恢复了几分力气，于是扶着山石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尘土，往回走去。及至新房门口，忽然又犹豫了起来，想到丹凤的娇蛮心中不禁烦躁，进去免不了又是一番争吵，而此刻自己又委实没有心情去哄她，想到这里，转身往书房走去。
　　这边丹凤哭了一下午，一生气，连晚饭也不曾吃。□□端着两盘点心进来，见丹凤犹在抽泣，于是递上一条新手帕，婉言劝道：“小姐，您也别生气了，身子要紧，还是吃点东西吧。”丹凤接过手帕，胡乱擦去脸上的泪水，忿忿说道：“你说这事情让我怎么不生气！他做了丑事倒让我担这个丑名！也亏他们还是一个大家子，居然闹出这等事情来！”
　　□□自幼跟着丹凤，知道丹凤性子顶是倔强，只得婉言劝道：“这件事情自然是小姐受了委屈，只是新婚燕尔的，何况除去这件事起，二少爷待小姐总归是不错的，为了一个死了的丫头，跟二少爷这么闹翻了也不值当不是？”
　　丹凤闻言，气渐渐消了几分，然而她是最要面子的人，嘴上是断然不肯服输的，瞪了□□一眼，“我还要你教导么？”
　　□□见状，知道丹凤的心已经活络了，于是笑盈盈地将点心递上来，“我自然不敢教导小姐，不过是说两句心里话罢了。”
　　丹凤脸色缓和了几分，拿了点心吃了。看看天色已晚，也不见家辉回来，心下有几分担心，又不肯明说，只是冷笑道：“你瞧瞧，怨得我跟他生气么？这都什么时候了，也不见人影。可见他也没把我放在心上。”
　　□□笑了笑，“下午您发那么大脾气，谁还敢再进来啊？我去找找二少爷。”
　　丹凤忙道：“不许你叫他回来，不然我还是骂了他出去。”
　　□□笑笑不答，出了门四处找家辉。推开书房的门，里面漆黑一片，□□暗道，这里也没有，难道没回来不成。还未出门，忽听得一声长叹，尽是凄凉之意，不由得吓了一跳，高声问道：“谁？”
　　半晌也不见人说话，心登时跳得更加厉害。哆哆嗦嗦地找出火柴，将灯点上，就见家辉呆坐在那里，心中大定，拍拍胸口，道：“原来少爷您在这里，让我好找。”再细看家辉，脸上犹有泪痕。心中猜到他是为珊瑚伤心，然而也不敢明劝，只说：“小姐见您一直没有回去，心里担心的很呢……”说话间打量家辉的神色，见他仍是满脸的悲哀，全然没有把她的话听进去，也就住了话头，屈膝施了个礼，退了出去。一出去迎面就看见小红，也不敢高声，用手指指书房，低声道：“二少爷在里面呢。”
　　小红一怔，没明白□□的意思。□□也不多说，自顾自地回去了。见了丹凤只说家辉跟大少爷一起出去了，晚上怕是回来的晚。丹凤知道家辉是躲自己，心中也只是冷笑。
　　这边小红见□□去了，满心的疑惑，于是推开门就见家辉呆坐在那里，瞧那神色已然猜到几分。于是走到跟前低声唤道：“二少爷，二少爷。”
　　家辉听到声音，抬起头来，见是小红，于是忙转过头去，擦去脸上的泪水。轻咳了两声，“原来是你。”过了好半晌，家辉才又低沉着声音问道：“珊瑚真的是死了么？”
　　小红心中微微地刺痛，点点头道：“是。”
　　“她究竟是怎么死的？”
　　小红低声道：“这事情上头不让声张，只说是病死了，可是大家私底下都说，是上吊死的。”
　　家辉闻言双手捂住脸，泪水仍顺着指间流出来，“是我辜负了她……”
　　小红看来也觉不忍，拿出帕子来塞给家辉，劝道：“人死不能复生，少爷您也别太难过了。”
　　家辉用帕子擦去泪水，迟疑了半晌才问道：“我听说她是穿着嫁衣去的，可是真的么？”
　　小红摇摇头，“这事情我也不知道。少爷怎么不问问冷月？听说珊瑚死的时候她是第一个看见的。”
　　家辉闻言忙道：“快，去给我叫冷月来。”
　　小红答应着去了。不多时，冷月走了进来，依旧是那件杏黄色的衫子，在飘忽的灯光下人仿佛也闪烁不定。
　　“二少爷您叫我？”
　　家辉见了冷月，反倒不知道如何开口是好，嗯了一声，沉默了半晌才道：“珊瑚……她走的那天你见到了……”
　　冷月低低地应了一声。
　　“她……”
　　“我去的时候，珊瑚姐姐已经去了……”冷月清冷的声音里也多了一丝悲凉。
　　“她可是穿着嫁衣去的么？”问这话的时候，声音禁不住微微地颤抖。
　　“是。她一定是暗地里做了很久，只可惜穿上的时候却……”说着眼泪已经顺着清丽的面颊流了下来。
　　家辉见状也不禁动容，“珊瑚与你可是很要好？”
　　冷月哽咽着，“我进府的时候虽然不长，却与珊瑚姐姐相处的时间最久。她待我一直是很好的……像亲姐姐一般……”
　　家辉胸中顿时涌起一种同病相怜的感伤，“那她的心事你自然也是知道的了……她可曾说过什么么？”
　　冷月摇摇头，忽然想到一事，神色就有了一瞬间的犹豫。家辉登时看在眼里，心中一急，追问道：“可是说过什么么？”
　　冷月迟疑了一下说道，“她说‘少爷就是少爷，丫头就是丫头’。”
　　家辉心一痛，“她这样说的么？”
　　“是。那天她送表回来就吐了好大一滩血，”想到那一幕，冷月不由得打了个寒战，“倒在床上不省人事，好不容易醒了，说的就是这句，还说千万不能看错人，她好恨……”语音未落，家辉的脸色已变得煞白，嘴唇哆嗦了几下，喃喃道：“她果然是恨我……可我……我并不是真的便要跟她一刀两断，我，我……”
　　冷月垂下头，低声道：“珊瑚姐姐已经去了，少爷也别太过伤心了，果然念着她的好，清明时节给她上柱香，她自然会知道的……”
　　家辉捂住脸，泣道：“她果真会知道么？”
　　冷月劝慰道：“她人虽去了，然而魂魄总是在的，自然听得到少爷您说的……”
　　家辉猛然松开手，瞪大眼睛，“魂魄总是在的？”
　　冷月忙点头，“是啊，她的魂魄看到二少爷您这样伤心，也一定会难过的……”
　　家辉忽地站起来狂喊：“不要说了！”
　　冷月吓了一跳，忙打住话头，不敢再说下去。家辉喊过，自觉失态，慢慢坐下，低声道：“去吧。”
　　“是。”冷月答应了一声，再看外面已经漆黑，于是轻声道：“天也晚了，少爷还是回房休息吧。”
　　家辉疲倦地摇摇头，“我今天就在这里歇着了。”
　　冷月一怔，只得点头道：“是，只是书房里凉，这榻上虽有褥子，到底还是薄了一些。我去给您拿床被子过来吧。”
　　家辉点头不语。过得片刻，冷月拿了一床被子过来，为家辉铺好，又将窗子关紧，这才退了出去。
　　家辉左右环顾了下这间书房，但觉阴冷而昏暗，心中怕了起来，于是双手合十，颤声道：“珊瑚，我绝不是要抛弃你，我心里其实一直都是喜欢你的。我原本是想把跟你的事情先放一放，等过些日子再堂堂正正地收你做妾，可没想到你却寻了短见……我，我绝不是想辜负你……”说道动情之处，不由得泪如雨下。再看周围，依旧寂静无声，心下略安，这时方觉疲惫不堪，于是倒在榻上，慢慢地睡去了。
　　也不知睡了多久，忽然被冻醒，再看前面书桌上放着的纸笺被风吹得纷乱，心下疑惑，门窗紧闭，哪里来的风？正这样想时，忽觉又是一阵阴风吹过，不由自主地顺着风向往窗子那边望去，只见两扇窗子大开，正中间垂下一条打了结的白绫！家辉眼睛直瞪瞪地盯着那条白绫，心中登时被莫大的恐惧所侵占，想喊却喊不出声音，喉咙动了几下，最终在吐出一个名字——“珊瑚”，说罢身子向后倒去，昏死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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