督主难撩

　　四更刚过，顺京的天还是乌青一片，浓重的夜幕上，稀疏缀着几颗星子，遥远而静谧，而皇宫里，侍卫和太监们都已经开始忙碌起来了。

　　江小五神色匆匆地赶到司礼监，一边搓了搓手哈了口热气，一边朝暖阁探头望了望，冷不防后脑勺就被人轻敲了一下。

　　他回头一看，只见花兴将拂尘一收，正饶有兴致地看着他，笑道：“呦，小五？今个这么早就来了？你们卫大人还没回来呢？”

　　江小五忙拱手一礼，应道：“花公公，就是因为我们卫大人还未回来，所以督主交代小的去办了点事，说一有确切消息便来回她，我这不就着急赶来了。督主她起来了没？”

　　“呵呵，你来晚了，督主陪皇上上朝去了。”花兴捋了捋自己的鬓角，不紧不慢地说道。

　　江小五微微一怔，只好应道：“哦，既如此，那我在这候着吧。”

　　花兴笑道：“嗯，这么早肚子饿了吧？督主没那么快回来，你先去膳房里随便吃点吧，那边还暖和，这几天怎么越发冷了，倒像要下雪似的。”

　　“好嘞！多谢花公公！” 江小五伶俐地应了，便转身去了司礼监膳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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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崇明殿里，裴音也在候着，不过眼前是一面垂玉缀金的黄色纱帘。

　　“裴卿，你来了。”

　　一道略带沧桑的浑厚男声响起，两个侍女小心翼翼地将纱帘挑开，一身明黄色衮服的男子大步踱了出来。

　　裴音恭敬地行了跪礼，朗声道了句：“奴才裴音，给皇上请安，皇上万福。”

　　青缎白底的朝靴立在了她眼前，明黄色袍裾上沧海龙腾，金光熠熠。

　　“起来吧，裴卿该罚。”

　　裴音眉心微拢，哪里敢起身，只得俯首道：“奴才愚钝，请皇上明示。”

　　却有一袭晃眼的衣袖在她胳膊下轻轻一托，浑厚的男声道：“你如今也是堂堂二品大员，论和朕的亲近程度，你可比林阁老那些外臣要好多了！怎么去了趟蓬州，回来就如此生分了？都说了多少遍了，奴才这个自称，从任命你提督东厂那天起，便不必再用。你自己说，你是不是该罚？”

　　裴音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暗道自称奴才还是臣，她本来昨夜就纠结了好一番，最后才决定先用最谦卑的，看看这皇帝什么反应，再说说到底自己也是个宦官，并不是外臣，未料到他一来就注意到了，还立马强行纠正。

　　呵，好评值加十分！

　　她顺势起了身，这才偷偷抬眼去看他。

　　唔，夏桓帝，高大魁梧、身材微胖、宽额阔面、剑眉星目，现年五十七岁，二十四岁被立为太子，三十岁继承大统，天赋平平、业绩平平，相比之前的帝王，并无什么特别的过人之处，但也没干什么特别荒唐的闹剧，看起来这皇位倒是四平八稳，想必也能安享晚年，顺利将天夏的皇位传承下去。

　　她只偷偷瞥了他一眼，便赶紧收回了目光，镇定着躬身道：“臣裴音知罪，请皇上责罚。”

　　夏桓帝微微颔首，笑道：“就罚，罚你自个在司礼监的库房里挑一套喜欢的笔墨纸砚吧！”

　　裴音：“……”

　　世人皆知，皇宫里各地进贡、采买来的各类古今书籍、名画、册叶、手卷、笔、砚、墨、绫纱、绢布、纸剖，全都由司礼监掌管，各有库贮之，需要用时皆依吩咐登记取出，这些宫里头的东西，没有一样不是极品，就连一般的上品，都入不了司礼监的眼，这皇帝说是责罚，其实这赏赐可是深重，而且还不单是一样，一赏就是四样啊！真是大方！

　　裴音斟酌了下，行礼谢恩道：“臣裴音谢皇上赏赐！皇上，臣现在的文房四宝还够用，您不用赏那么多，赏一样就够了，皇库里的珍宝，还是留着别用吧。”

　　夏桓帝一怔，剑眉微挑，诧异道：“朕还是头一回遇到推辞朕的赏赐的？”

　　裴音恭敬道：“哦，臣的意思是，皇上体恤臣，臣感激不尽，但宫里头的东西都太贵重，就不用……”

　　“就不用推辞啦！你小子，去了趟蓬州怎么就转性了，以前赏你那么多，都没见你吭一声，呵呵，这回去蓬州，你可是大难不死，又办成了大事，这点赏赐，并不为过！再说，朕特意赏文房四宝给你，也是为了鞭策你，好好用心帮朕批折子，哎呦，你可不知道，最近你不在啊，这些个奏本，那真是跟雪片一般，多得不得了！朕天天批折子就得批半天，批完就累了，搞得连去个御花园的精神都没了……”

　　裴音：“……是，臣恭谢圣恩！”

　　这皇帝的画风，真是说变就变！难怪都说，伴君如伴虎啊……

　　不过，怎么感觉和叶巍那画风变化如出一辙？

　　叶巍是才进门连个朝服没穿，都要特意解释一下，花兴一走，得！立马变成想啥说啥的话痨公子哥了。

　　这皇帝呢，纱帘后面刚出来时，真是威严赫赫、气势如虹，怎么一转眼就变成吐槽大叔了？原来是为了督促自己批折子……

　　“裴卿，此去蓬州，差事办的怎么样了？” 皇帝问道，语气关切。

　　裴音忙道：“禀皇上，那蓬州漏舶案，所涉甚多，蓬州知府徐伟元及相关重要人证，都已在押解回京的路上，再有一两日，就该到了，臣已先拟了汇报奏本快马报回宫了，不知您可曾看了？”

　　不料夏桓帝却突然走近了她，在她耳旁低声笑道：“这个朕自然已经知道了，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可朕问的，不是这个差事。”

　　裴音：“……皇上吩咐的差事，臣岂敢不用心，请皇上放心，眼下清明祭祖在即，按祖制，本就要斋戒几日，等此事过后，臣自会为皇上安排妥当。”

　　合着您老最关心的竟然是那“拉皮条”的差事？

　　哎，好评值，减十分！

　　“如此甚好！走，去太和殿上朝。”

　　夏桓帝面色愉悦，一掀袍裾，抬步而去。

　　裴音忙跟了上去，心中却是思绪万千，暗道他叫自己好好用心帮他批折子，可是，司礼监掌印太监虽有代皇帝“朱批”的特权，但本来也不能乱批，在奏本送到司礼监之前，文渊阁的内阁大臣们，早已经准备好了代拟的批复意见，用便签写了贴在奏本上，就是“票拟”，皇帝呢，重要的看看，不重要的根本不看，就吩咐司礼监代批下去。

　　不过朱批特权，因为太监与皇帝的亲近，往往显得凌驾于票拟之上，故而自古有太监专权的朝代，都免不了形成司礼监掌印太监为实际上的“内相”，与外廷的内阁首辅“外相”权力相对，相互制衡，因此也多产生出许多朝政风波……

　　那夏桓帝此时叮嘱自己好好用心批折子，究竟是哪一层意思呢？

　　彼时她还不知道，不出一个时辰，她便得到了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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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行到太和门，只见上朝的队伍早已肃列齐整，官军旗校、文武百官，更有钟乐仪仗、伺候太监等各自列队而立，司仪的太监见皇帝到了，忙击掌三声，便有鸣鞭钟启，裴音跟着夏桓帝，在上千人的注视下，威风凛凛又激动万分地登上了太和殿。

　　夏桓帝在金台稳稳当当的落了座，裴音那满腔的汹涌澎湃方也稍稍平息了下来。

　　毕竟，这真的是传说中的“早朝”啊！

　　而且她因为是天夏第一宦官，还不必跟着文臣们一同从太和门外一路候着进殿，而是特许立在皇帝的宝座之下，直接殿内参朝。

　　虽然昨夜根本没睡几个小时，但她还是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准备好应对这穿越后的第一次早朝！

　　六部各汇报了下清明祭祖的准备事宜后，又说了几件各地的喜事忧事，比如哪里受了灾，哪里发现了祥瑞、哪个边关略有外民骚扰之类，皇帝神色不动地听了，最后总结发言了一句话：“好，就依你们的想法，先拟出个可行之策，报批后即刻办理。”

　　虽然都是些不太有意思的事情，但裴音毕竟头一回感受传说中的早朝，倒也听得津津有味，她一面听得津津有味，一面打量着那些个排列在前的文臣武将，哎，这个角度真不错！

　　冷不防一道沙哑的男声响起。

　　“陛下，臣有一事要禀，是关于蓬州漏舶之事。”

　　裴音额角一跳，隐约感到一丝不妙！

　　金台宝座上的夏桓帝依然淡淡地应道：“哦？是韩御史,说吧。”

　　裴音抬眼一瞧，只见一个一身青袍的中年男子，从文臣的队伍里站了出来，胸前的褂子绣着白色的鹭鸶，从他的官帽和配饰上看，应当是个从五品文官。

　　韩御史禀道：“启奏陛下，臣听闻，蓬州知府徐伟元已经按罪臣的待遇，押解进京了，臣想亲口问问亲自抓捕此漏舶一案的裴提督，请问可有此事？”

　　裴音眉尖一蹙，便也行至队列正中，朝他颔首道：“不错，的确如此，不日就可到京，届时将直接移交三司会审，漏舶乃是朝廷重案，自然不会由我们东厂来审，韩御史可是有什么误会？”

　　韩御史清瘦的脸上，隐隐现出一抹不屑之色，冷声道：“既然裴提督也承认，此等重案须等三司会审，那么，为何在还未查证之前，徐知府便已然罪人一般，被押解进京，难道，不该是先以礼相待，等皇上传召回京来审么？”

　　此话一出，本就安静的大殿上愈发静地迫人，感觉连众人的呼吸，都变得压抑了起来。

　　裴音微微一怔，随即朗声应道：“韩御史原来是为的这个？果然不愧是监察御史。是这样的，本督是奉旨去查，又查得实证，查证的经过，本督也即时快马奏报回京，禀明了皇上的，这办理流程，自然也是仔细衡量过的权益行事。毕竟，蓬州漏舶案牵扯甚广，整个蓬州府衙，能说没有牵扯之人，实在少之又少，这话，尽可等三司会审之后再看结果。若是按韩御史所说，以礼相待，等传召他回京，恐怕，到时候三司根本审无对证了！”

　　“哦？照裴提督的说法，是为了保存证据了？”韩御史道。

　　不待裴音接话，他又继续说道：“既然如此，那么，我想问一问裴提督，那你在蓬州被海通船会绑架，进而查出知府勾结船会漏舶重案，到底是你因为被绑架公报私仇、一手策划，还是真有其事呢？这些证据，又都何在？”

　　他的声音不算很大，但在大殿空旷的扩音效果里，显得振振有词、不卑不吭，群臣听了竟一时都低声议论起来。

　　裴音心下一惊，暗道这人倒是消息灵通！也着实大胆！原主在这位置上稳稳坐了快三年，若是每次上朝都要遭遇这般盘问，估计这厂公的位置，早就不保了！可见，这回定是有人在背后蓄谋已久，不过推出这不上不下的御史大人来当当马前卒！

　　她眸光一冷，弹了弹绯色的麒麟朝服，笑道：“韩御史，我敬你仗义敢言，但事实就是事实，本督与蓬州知府徐伟元无冤无仇，又何须故意策划这么个重案构陷于他？何况，那么多人证物证，很快就会送到大理寺，你又何必，这么着急就咄咄逼人，出言不逊？”

　　只听朝臣一片议论纷纷，她想了想又继续道：“至于绑架一事，自然也是人证物证都全，整个海通船会在牛家村几百号人，全都亲眼所见，若不是被人提前从徐伟元独子的外宅里被救出来，本督这回可不一定能顺利回京。当然，如有必要，本督自然也会配合三司会审，绝不会故意推脱！”

　　韩御史沉着脸，正欲继续说点什么，忽听金台上传来一道浑厚的声音。

　　“韩御史，此次裴卿出使蓬州，是朕亲自任命的钦差身份，有权便宜行事，朕知你们文官素来注重礼节，个个也是凭真本事考得的功名，但特殊事件须特殊办理，有些太过细枝末节的东西，就不要太计较了，清白与否，自有三司会审，必要时，朕亦会亲自过问此案，你们大可放心！”

　　夏桓帝不紧不慢地说完，只见他剑眉微拢，凝神盯着韩御史，面色不甚明朗的样子。

　　裴音暗暗长舒一口气，心道这些个文官，果然如史书中记载的，有的真是一根筋，难怪都叫他们“酸儒”,不过自己才刚回京，这第一次早朝，就遇到这般直怼，定没有那么简单。

　　她冷冷的眸光不动声色地扫过那一班文武大臣，最后定格在了一个一身绯衣官袍，褂子上绣着仙鹤祥云的半百之人身上。

　　此人大腹便便，须发斑白，满脸的和蔼可亲，只那乌溜溜的双眼精光矍铄，一看就是个城府颇深的老狐狸！

　　呵呵，这人，定是当今文渊阁首辅，林正德，林阁老了！

　　就在裴音以为御史对她的盘问已被皇上叫停，暂时搁下之时，忽听“噗通”一声。

　　只见那韩御史竟然跪了下来，满脸郁色地喊道：“皇上！臣恳请皇上，在清查蓬州漏舶案的同时，也仔细查清裴提督在此事当中所为之事，既然徐知府就凭几个海通船会的下人指认，就可以直接押解回京，那么，裴提督被绑架之事到底是真是假，也不妨查个清楚。不然，我们文官辛辛苦苦考上的功名，被他们这帮太监说查就查，岂不是叫天下学子寒心！”

　　裴音：“……”

　　好狠的心！好厉害的嘴皮子！难怪选他来当炮灰！

　　这可不仅是煽动文官，就连天下学子都并进去了！一竿子就把自己打到天下学子天下文官的对立面上！真可以！

　　她缓步走到韩御史面前，眸中闪烁着怒火，冷声道：“是吗？你的意思，海通船会、蓬州府衙、蓬州当地，那么多人，都是瞎子！都是串供指认徐伟元？要知道，此次大案得破，素来有正直威名的蓬州卫陈安礼陈将军，在当中也起了关键作用！难道他也是瞎子么？”

　　“陈安礼将军？”韩御史一怔，眉头便是一皱。

　　裴音心下了然，呵，看来，这幕后主使之人，为了让韩炮灰尽心尽力，特意没告诉他还有陈安礼夹在当中，目的就是未免他顾虑！

　　她正要继续反击，忽听大殿外传来一声清冽的高声。

　　“没错！不但是陈安礼，就连本王，也是亲眼所见，这蓬州漏舶案，韩御史有什么误会，本王在此，尽管来问！”

　　又有小太监匆匆喊道：“淳逸王到！”

　　众人面面相觑，皆是一怔，随即望向门口的眼神，齐刷刷露出了惊异之色！

　　只见来人头戴银翅乌纱冠，身穿云紫蟒袍，入鬓剑眉下一双黑玉般的眸子深如寒潭，领口上的两簇墨色云纹更衬得他雍容大气、风姿俊逸。

　　他从容不迫地进了大殿，深邃的眸光，一下便落在了裴音眼中。

　　“杨”？……

　　他，那个自称杨国公族亲的杨公子，竟然是，是当朝的淳逸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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